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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大概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校长也不知道?”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的壁报上准要宣布。”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
“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外边是谁?”周老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白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七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档,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胀红了脸。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说:“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歪在烟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