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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现在骂人的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热中的自私的可怜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他暂时没有回答,两只眼定定地瞧着这位朋友的猫脸。他有一句话在心头回旋,但是不肯说出来,他知道猫脸的热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说出来罢。你的苦闷的原因是恋爱!”
猫脸朋友得意地笑着说,眼光向书桌上的浅紫色信笺一掠。
似乎很觉得意外,林白霜的浓眉毛轻轻的动了一动,接着便笑起来了。
“要恋爱便去恋爱;和一个碰到手头的女子恋爱,可以;特地去找一个,也可以,只是不要苦闷,——又何必苦闷呢!”
何教官补足了他的意见,他的猫脸上到底露出很纯正的笑容来了。同时他抡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很神气地向空间作了个捞捕的姿势,很像已经抓进了一个碰在手边的女子。
“我不能不说你的论断不合实际。”
“谁的实际?”
猫脸朋友紧追进来问。
“自然是我的实际。我承认,我方有事于恋爱,但是并非为了恋爱而苦闷,却是为了苦闷,然后去找恋爱。”
“但是找得了恋爱,又有苦闷?”
猫脸朋友再逼紧一句。
“还是不对。老实说罢,我的苦闷是一种昏晕状态的苦闷。我在时代的巨浪中滚着,我看见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愿意再跟着滚或是被冲激着滚了,我希望休息,我要个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无边的黑涛中涌出个绿色的小岛,让我去休息一下,恋爱就是绿色的小岛。”
这最后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说着,那态度是异常的庄严,所以何教官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没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掷过一句半讥诮的话来:
“这是你的恋爱救命论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动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尖刻的讥讽。
“还不是恋爱救命论么?你说你在时代的巨浪中滚得昏晕了,因此恋爱的绿岛便是你的救命的绿岛!”
何教官用了“力争决议”的态度很高声地说。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议了。先前堵在他喉头而未曾说出来的话,现在是再捺不住了:
“猫兄,我们还是回到苦闷的原因这个根本问题罢。我说我看出来是一片灰黑,我并没说因为我悲观,所以只看见灰黑。——慢着,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驳罢。——我明明知道在这世间,尖锐地对立着一些鲜明的色彩。我能够很没有错误地指出谁是红的,谁是黄的,谁是白的。但是就整个的世间来看时,我就只看见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会有这样的病态。我只能称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这里就伏着我的苦闷的根原!”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闭了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见那老地球蹒跚地滚着,它的脸上的伤痂分涂了红黄白的色彩,忽然愈滚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嘘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还是一片灰黑,从静的分析的立场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色彩;从动的综合的立场看,就成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有时闷极了,也曾这样想过来:什么都好,只不要灰黑。刚才你不是说我很消极的样子么?不是消极,我只想歇一歇。我觉得我的色盲也许是因为谛视人生太久的缘故,正好像对太阳看久了就一定会眼前昏黑。因此我近来只想有什么绿的小岛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个暂时的慰安,免得闷急了要自杀。”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边是耀眼的阳光,夹着热蓬蓬的南风。这在正想寻求绿色的清凉的林白霜也似乎难堪,随手把百叶窗关上。房里骤然阴暗了许多,坐在窗前墙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说法,也还是恋爱救命论!”
何教官固执地说,站起来一伸手便将百叶窗推开,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恋爱,便连光明也不要了么?”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恋爱。”
“那简直是醇酒妇人的观念,不是颓废是什么?”
何教官大声说,仍旧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他的猫脸上斗然透出一股“大不以为然”的气味来。他看着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仅仅一个微笑的答复后,他又郑重地说:
“老林,你的恋爱观都是错误的。你应该接受我的恋爱观:见着要爱就尽管去爱,爱不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恋爱只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说不上什么救命,也不是让你躲避着去休息的绿岛。”
林白霜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位猫脸朋友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落下来。自然他不能且不愿赞成这样类乎颓废派的见解,但是他亦无法摆脱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响;他暂时惘然看着空间,没有回答。
“你大概以为我的议论就是颓废就是浪漫?不是的。这是新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把恋爱当作神秘的圣殿,颓废主义又以为是消忧遣愁的法宝。这都是错误的,恋爱只是恋爱。犹之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里的非议,何教官又加以说明了;他的神气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恋爱哲学的专家。
但是这些议论,林白霜只听了一半进去。在他的幻觉的眼前,并排地站着一长一短的两个女子。都用了疑问的眼光对着他看。
“那么你有没有选择?”
林白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突然发了这个迷离恍惚的问句。
没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两颗圆眼睛灼灼地瞧着林白霜的脸。
“譬如说,你同时碰着两个可以爱的女子,你怎么办呢?”
林白霜镇静地补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爱那个更可爱的。”
“如果你觉得一样的可爱呢?如果,譬如说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爱她,而又一个是温柔的,理性的,灵感的,知道如何来爱你。那么,你怎样办呢?”
“两个同时都爱!”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又问:
“同时两个都爱却又不可能——”
“那就先爱了一个,然后再爱另一个。”
这是抢着说出来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异样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关系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现在又成为新主义新学说了。他觉得这样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猫脸上却是板板地没有一条皱纹,那种严肃的态度就宛然是在课堂上回答学生的疑问。
忽然房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林白霜回过头去,看见当差的拿了一张小纸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当那张纸递上来时,林白霜瞥了一眼,心里就是一跳。这小小的会客单的“来客姓名”项下写着更小的“赵筠秋”三字,映在此时的林白霜的眼中却比学校的招牌字还要大。
“你有客么?一定是女客!请不要忘了我的恋爱论,再见罢。”
猫脸的何教官说着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着手里的会客单,刹那间起了无数杂乱的感想;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写好给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里,就向会客室跑。
刚把会客室的门拉开,林白霜陡然变了脸色。抛过一个浅笑来欢迎他的,不是赵筠秋,却是李蕙芳。
“来得不巧罢?我看见你的神气有些异样。”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说。
“笑话。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记得会客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赵筠秋罢?”
林白霜急口的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
“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揉着,幻象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习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震;林白霜惊觉似的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