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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娘一手拉着林小姐,一手拉着寿生,就要他们“拜一拜”。
都拜了,两个人脸上飞红,都低着头。寿生偷眼看林小姐,看见她的泪痕中含着一些笑意,寿生心头卜卜地跳了,反倒落下两滴眼泪。
林先生松一口气,说道:
“好罢,就是这样。可是寿生,你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万事要细心!”
七
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债权人中间的恒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里封存底货。他们又搜寻账簿。一本也没有了。问寿生。寿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问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泪鼻涕。
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们也没有办法。
十一点钟光景,大群的债权人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恒源庄和其他的债权人争执怎样分配底货。铺子里虽然淘空,但连“生财”合计,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然而谁都只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会长说得舌头都有点僵硬了,却没有结果。
来了两个警察,拿着木棍站在门口吆喝那些看热闹的闲人。
“怎么不让我进去?我有三百块钱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着瘪嘴唇和警察争论,巍颤颤地在人堆里挤。她额上的青筋就有小指头儿那么粗。她挤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张寡妇抱着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哀求另一个警察放她进去。那警察斜着眼睛,假装是调弄那孩子,却偷偷地用手背在张寡妇的乳部揉摸。
“张家嫂呀——”
朱三阿太气喘喘地叫了一声,就坐在石阶沿上,用力地扭着她的瘪嘴唇。
张寡妇转过身来,找寻是谁唤她;那警察却用了亵昵的口吻叫道:
“不要性急!再过一会儿就进去!”
听得这句话的闲人都笑起来了。张寡妇装作不懂,含着一泡眼泪,无目的地又走了一步。恰好看见朱三阿太坐在石阶沿上喘气。张寡妇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边,也坐在那石阶沿上,忽然就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诉说着:
“阿大的爷呀,你丢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苦啊!强盗兵打杀了你,前天是三周年……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倒了铺子,——我十个指头做出来的百几十块钱,丢在水里了,也没响一声!啊哟!穷人命苦,有钱人心狠——”
看见妈哭,孩子也哭了;张寡妇搂住了孩子,哭的更伤心。
朱三阿太却不哭,弩起了一对发红的已经凹陷的眼睛,发疯似的反复说着一句话:
“穷人是一条命,有钱人也是一条命;少了我的钱,我拚老命!”
此时有一个人从铺子里挤出来,正是桥头陈老七。他满脸紫青,一边挤,一边回过头去嚷骂道:
“你们这伙强盗!看你们有好报!天火烧,地火爆,总有一天现在我陈老七眼睛里呀!要吃倒账,就大家吃,分摊到一个边皮儿,也是公平,——”
陈老七正骂得起劲,一眼看见了朱三阿太和张寡妇,就叫着她们的名字说:
“三阿太,张家嫂,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哭!货色,他们分完了!我一张嘴吵不过他们十几张嘴,这班狗强盗不讲理,硬说我们的钱不算账,——”
张寡妇听说,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个警察忽然又踅过来,用木棍子拨着张寡妇的肩膀说:
“喂,哭什么?你的养家人早就死了。现在还哭哪一个!”“狗屁!人家抢了我们的,你这东西也要来调戏女人么?”
陈老七怒冲冲地叫起来,用力将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睁圆了怪眼睛,扬起棍子就想要打。闲人们都大喊,骂那警察。另一个警察赶快跑来,拉开了陈老七说:
“你在这里吵,也是白吵。我们和你无怨无仇,商会里叫来守门,吃这碗饭,没办法。”
“陈老七,你到党部里去告状罢!”
人堆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喊。听声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闲汉陆和尚。
“去,去!看他们怎样说。”
许多声音乱叫了。但是那位作调人的警察却冷笑,扳着陈老七的肩膀道:
“我劝你少找点麻烦罢。到那边,中什么用!你还是等候林老板回来和他算账,他倒不好白赖。”
陈老七虎起了脸孔,弄得没有主意了。经不住那些闲人们都撺怂着“去”,他就看着朱三阿太和张寡妇说道:
“去去怎样?那边是天天大叫保护穷人的呀!”
“不错。昨天他们扣住了林老板,也是说防他逃走,穷人的钱没有着落!”
又一个主张去的拉长了声音叫。于是不由自主似的,陈老七他们三个和一群闲人都向党部所在那条路去了。张寡妇一路上还是啼哭,咒骂打杀了她丈夫的强盗兵,咒骂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咒骂那个恶狗似的警察。
快到了目的地时,望见那门前排立着四个警察,都拿着棍子,远远地就吆喝道:
“滚开!不准过来!”
“我们是来告状的,林家铺子倒了,我们存在那里的钱都拿不到——”
陈老七走在最前排,也高声的说。可是从警察背后突然跳出一个黑麻子来,怒声喝打。警察们却还站着,只用嘴威吓。陈老七背后的闲人们大噪起来。黑麻子怒叫道:
“不识好歹的贱狗!我们这里管你们那些事么?再不走,就开枪了!”
他跺着脚喝那四个警察动手打。陈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经挨了几棍子。闲人们大乱。朱三阿太老迈,跌倒了。张寡妇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给人们一冲,也跌在地下,她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站起来跑了一段路,方才觉到她的孩子没有了。看衣襟上时,有几滴血。
“啊哟!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强盗杀人了,玉皇大帝救命呀!”
她带哭带嚷的快跑,头发纷散;待到她跑过那倒闭了的林家铺面时,她已经完全疯了!
1932年6月18日作完。
色盲
一
突然西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红霞,人们都浴在绛气中,似乎他们的素色衣裳也染成了浅绯色。
向晚的飘风,霍霍地吹弄着赵女士的月白色印度绸旗袍;她时时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按抚,似乎恐怕那好事的晚风竟把钮扣都吹解。大概是站久了有些疲倦,她现在半扭着纤腰,头微向左倾,眼波注在地下;她的黑绒丝似的短发覆到眉尖,她的小嘴唇边绽着笑影:这就有一种幽怨妩媚的香味从她的庄严干练中透露。半晌,她抬起头来,左手掠着纷披的短发,温柔地慢慢地说:
“那些事,比做梦还奇怪;真叫人想不到。——啊哟!惠芳在那里干什么?”
在她对面的西装少年转过脸去,看见靠近江岸的一株绿杨树上有一团浅紫色的东西在簌簌地动,他不禁急口地扬声叫起来,同时已经移动了脚步:
“密司李,掉下水去可不是玩的!我帮助你下来?”
杨树上传来一阵吃吃的艳笑声,随即是个娇小的人形在绿浪中剖出来,转瞬间已在地上,却又伛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渐劲的晚风吹开了紫色旗袍的下缘,露出蜜色长统丝袜上的浅红色吊带。
“她比我还淘气些,”少年松了口气说,转过身来对赵女士笑了一笑,又拾起对话的端绪:“人生原是个大梦。做梦也是好的,就可惜做梦的时候自己不知道是梦。”
“知道了是梦时,也还做下去呢不做下去?”
赵女士的声音很低,像是对自己说;她用左手轻轻地抚着左鬓角,凝眸遥望黄浦江那一面水天相接处像乱山似的紫色的云堆。
“那不是有点像龟山么,密司赵?”
西装少年追踪赵女士的眼光看过去,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回答是一个嫣然的微笑,去年今日的往事又像轻烟似的在赵女士脑膜上浮出来了;她很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她淡然相忘,亦既有半年多了,但今天听了林白霜——那西装少年的许多话,禁不住又回顾了。原来可说是“事不关己”,然而不知怎地,想到那些事情时,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把她压到透不过气来。她疑问地对林白霜看了一眼,似乎想探索这位少年的炯炯的目光已否窥见她的心曲。他们的视线刚成了正接触,赵女士忽然心里一动,脸上泛了红晕,她立刻感得这样的杂念太可笑,正想用话来掩饰,猛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她的后颈上,把她吓了一跳。
“蕙芳你——”
赵女士急旋过身去,刚和李惠芳贴胸地撞个正着。李女士憨笑了一声,侧着身体,左手揽住了赵女士的腰,右手向空一扬,便有个灰色的小东西扑索索地落在林白霜的肩上。
“亏你也曾革过命来!见了小麻雀,也要怕。”
李女士用手指搔着赵女士的面颊,带笑地说。林白霜已经把那可怜的小麻雀抓在手里,一面看,一面随便的问:
“就是那杨树上弄来的么?还不会飞呢!放了它罢?”
没等李女士回答,赵女士便从林白霜手里抢过那小麻雀来,往草地上一丢;那小东西怪样地拍着翅膀,很想就此高飞,然而只飞了两三尺远近,终于掉了下去。赵女士回过头来向李蕙芳睃了一眼,佯嗔地说:
“你才是革命家呢!你会革麻雀的命!蕙芳,再拿革命和我开玩笑,我是不依的呢!什么革命,谁革过命?几时见我革命?”
“不要发牢骚了,好姊姊。”蕙芳扭搭在赵女士臂上,玩皮地说。
“不是牢骚。我又不是下野放洋的伟人,有什么牢骚?”“筠秋说的很对,”林白霜插进来说:“牢骚不是我们的事,只是忿慨,只是幻灭罢了。刚才我说,近来我感得人生异常虚空,也就是这个意义。我自然相信世上决没有翻天覆地那样的英雄,一般人眼中的英雄实在也不过是人类历史这大机械中的一个轮子罢了,可是我又感得自己的渺小,不但渺小,竟还是人类大机械中的一个不入流者;在现代人生这大机械中,我的地位,连一粒螺丝钉也不如,我只是一粒废铁,偶然落在这大机械中,在无数量的大轮小轴中间被轧轹罢了。”
林白霜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他并没留意到倚在赵女士肩头的李蕙芳正在演“双簧”似的摹仿他的说话的姿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