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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洞宾也不免有情,时时对师父夸奖他的妻贤妾美。锺离权只朝他微笑点头,既不劝阻,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
不过从此以后,吕洞宾每每和他说道,他总是不肯深言高论,惟以一二语敷衍他的面子。有时吕洞宾发起急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锺离权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岂在多言,道贵无为。一落言诠,便非真道。你要我怎么议论,才合你的心意咧?”洞宾不敢再说,而心中也时时自克自制,唯恐万一不慎,动摇心志,反被外物牵诱了去。但不知物欲诱人,每乘人不自知觉之中,为之潜移默化。以洞宾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样志趣,再得仙师指导、监教,日夕相从,照常理来说,自该一路顺风地走向大道上去。凭他的功名声色,和一切人世繁华,怎样的大力引诱,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谁知理虽如此,事实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时的吕纯阳而论,实在有些渐渐惑于世情的状态显露出来。锺离权身为师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宾修道之责,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轻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机点化他一番,顺便即可劝他弃官归林,断绝一切色欲,方可修成至道,无负两世约言。
因于这天席上,佯醉归房,逗得洞宾前来问安,即假借醉态,先将他刺讽了几句。果不其然,洞宾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闻此言,宛如当头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钟声,惊回他的迷梦。眼怔怔瞧着师父已入睡乡,鼾声聒耳,酒气熏人。兼之刚才呕吐的东西,既脏且臭,刺入鼻子,任什么人都要禁受不住,偏偏那时的洞宾,他以公子官员的身份,竟似耳聋鼻塞,一点不曾觉得怎样,对着沉眠的锺离权,只把双手高拱,肃恭立在…边,不敢走开,也不敢厮唤,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个多时辰。中间也有许多下人们进进出出,瞧见这位公子老爷,发呆也似地立在师老爷…边,自不觉有那种惊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动问。
其中有一位老管家,是吕氏三仆世外,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一句话,作得三分主的,何况这位小主身边,他的权力,自然格外大了。当下他得了众人报告,一则恐有什么特别的内情,关系小主前途利害。凭着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二则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来办不得公事。三则素知师老爷爱护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还来得诚恳。今儿为什么又有这等做作,累他爱徒如此虔诚赔礼。难道小主真有什么委屈他老人家之处?若果如此,他这老管家儿,也该代小主向师爷谢罪。他怀着这三项意见,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进去,悄悄地把小主的衣襟一拉,这才把洞宾拉得吓了一跳,恍如梦醒一般,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声:“是谁这般无礼?”回头见是老管家,慌忙施个便礼,叉手问道:“老公公前来作什么?”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怀疑之点,问了一番,倒惹得洞宾无话可答。
因为自己的情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议。但却的确不是对不住先生,也没有什么要求先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确确似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待先生醒来,明白指示于他。然而这话,又断不是三言两语,一时三刻,可以说得明白。也许内中主要的话,还不能对老管家说。经他一问,只得怔怔地一笑道:“老公公,别胡猜乱想,我是要请教先生一种学业,见先生酒醉高卧,又不敢惊动他。打算站在…前,等他醒来时,他念我诚心,一定会指导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担心。公公既然来了,倒也好。还请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铺。我想和先生谈论些学问上的事情。还有一说,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问起我时,也不必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他们,免得大家为我挂怀。”老管家听说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欢慰,点点头说道:“老奴理会得。公子也该早晚进上房去,照常请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谈谈说说才好。”洞宾一一答应。老管家欣然自去。
此际下人们早把锺离权吐出的脏物打扫干净,随即进来,安上一个铺位。一切妥当,洞宾命他们出去,无事传唤,不必进来。下人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洞宾再来看师父时,哪知他鼾声愈大,睡兴越浓。洞宾轻轻叫了一声,仍然不应。洞宾叹道:“师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饮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爱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见我近来太和妻妾们亲近,防我迷恋女色,障碍修道,所以假装酣睡,试我诚心,然后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轻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从何处觅得这样的高人来做师父呢?”如此一想,重复肃恭虔敬的躬立…前。
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道他的意思,把晚餐开到这个房间。洞宾一人独酌独餐,匆匆忙忙饱了肚子,再来做他的老功课。看看锺离权却已翻身向内,一般的鼻息浓厚,毫无醒悟的样子。洞宾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旧拱手立着。看看又过了个把时辰,照例这时洞宾已该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过分辛劳,又见师老爷如此沉睡,也觉诧异,便料小主人所言有些不情不实,此中毕竟另有原因。于是重复入内,请洞宾就睡。主仆正相持,才听得锺离权又翻了个身,口中高呼道:“唉,唉,这一下去,就没有命了。”一言未毕,早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未知锺离权因甚说这惊人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作棒喝点醒迷境 发伟论倾倒真仙
却说吕洞宾好容易肃立端庄,恭候锺离权大梦醒来。忽听他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道:“这一下去,就没了命了。”洞宾心机灵极,一闻此言,直似冷水浇背,棒击当头,慌忙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师父多时了。”锺离权一骨碌起来,揉揉眼睛,向外一望,惊道:“怎么睡得这么久?天都黑了。”老管家上前,说道:“师老爷睡兴好浓,我们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连坐都不敢坐一刻儿。现在已是二鼓时分,老奴是特来伺候小主,请他就寝来咧。”他这么说,洞宾却非常的惶恐,忙说:“老公公,快请安歇去。这儿让我伺候师父。我自己也会就睡,用不着劳动公公。”锺离权方笑了笑,说道:“今儿正吃了你们贤父子的大亏,我的身体也太不行,近年来精神益发坏得多了。你瞧,今儿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这么样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说不过去了。”洞宾惶恐道:“师父说这等话,弟子如何当得起呢?”回头又再三把老管家撵走了。锺离权自有下人进来送水送茶的过来伺候。他吩咐说:“肚子不爽,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用不着你们招呼什么。”众人遵命而退。
锺离权笑问洞宾:“弟子站在这儿,有甚原因?因何又设起一榻,预备和我作长夜谈么?”洞宾听了,突然跪下地去,叩头道:“师父,弟子懂得师父深意。弟子自知无状,不该贪恋妻妾,致劳师父垂念,罪无可逭。但弟子自信,还是从前一样的志趣,一般的决心。世上的物欲,无论如何厉害,弟子决不被它引诱了去。可请师父放心,弟子决不有负师父期望之殷,教诲之德。唯师父始终怜而教之。”
锺离权听了,倒不禁叹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独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为之指导,立刻能知。唯其自信为知,而不能真知,斯为害烈甚,而终身无省悟之机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为难能难索者,汝能顷刻释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为入道第一法门。人不自信,将委蛇唯诺,无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但自信过深,每致流于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学无实际,尽成皮毛,偶有讹谬,终身难改,而人亦无敢为之矫正者。大抵聪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绝顶聪明人,纵犯此病,亦能转悟,但吃亏已不小了。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几个决字,即自信过甚之一斑。以我所见,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决字。既不解决,而偏说是决然、决计、决乎,有这么多的决语,这便是自信过深的凭据。还有一层,你只知贪恋妻妾之好,是你近时大病。不知除此以外,还有热衷功名,也与好色是同一祸害。你却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等毛病,也未尝不从自信太过而来。因为自信得太厉害了,自谓我是决不那么样的。于是一点心苗,尽不肯向着自己短处着想。而所作所为,种种谬妄,就无从发现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今儿我这一番试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于错误之中,自己转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纵使我酣睡个十天半月,你也不会那样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这半天之久。那么,你这个人哪,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转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觉,即能回心内视,所以我又看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真正聪明之人。觉你犯病虽深,尚非根本重症。所以我便认你转悔之机已到,急要将你已往的过失,纠正一下。你要再不回头,唉!只怕荏苒驹光,不肯为你屈留个十年八载的。等你迷梦一深,转眼半生过去,那时真元剥尽,功行难成。纵有入道之心,但其身体精神,已来不及赶上前程了。”
洞宾听了,浑身惊出一场大汗,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流泪说道:“弟子明白了,觉悟了。以前种种,当作昨日死。以后种种,才在今日生。弟子现已回心内视,自觉近来所作所为,已有渐入迷境的危险。弟子不自以为危,还敢在师父面前夸下如许海口,更见危险到了极处了。”锺离权听了,命他起来,侍立一旁,方正色对他说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这话不错。但因未遇其机,还有许多俗缘未曾了结,一时不克上天。即如为你之事,也是我应负责任之一。你知道你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