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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昏倒在地,半晌方苏。独自一个孤孤零零的,走出山口,坐在石上定定神儿。
见有个道姑,敲着渔鼓,缓步而来。飞娘看时,那道姑:面如满月,鬓若飞云。目朗眉疏,微带女娘窈窕;神清气烈,不减男子魁梧。手敲渔板,声含阆苑琪花;脚踏棕鞋,色染蓬壶瑶草。
道姑走近前来,打个稽首,飞娘连忙还礼,问道:“你是那方来的?”答道:“贫道从终南山来。云游五岳,无处不到,今要化顿斋,不知娘子肯么?”那时飞娘满胸仇恨,怎有心情?
便道:“我已是泉下的鬼了,莫向我化。”道姑道:“若有愁烦,我可以解得,何消说此狠话?”飞娘道:“恁是神仙解不来的。”
道姑说:“我不信。且待我唱个道歌,看解得解不得?”便敲着渔鼓唱道:平生一剑未逢雷,况值兴亡更可哀。蛮女犹能气盖世,贞娘何事志成灰?中原劫火风吹起,半夜鼙声海涌来。自有嫦娥能作主,一轮端照万山开。
飞娘听他唱得有些奇怪,就道:飞口何不唱修行的话,却唱这样感慨的诗句呢?”道姑顺口道:“只为娘子心中感慨,我这道情也不知不觉的唱出来了。”飞娘见他说得有些逗着心事,便道:“烦请道姑解说与我听。”道姑说:“这个容易。首二句。是有才未遇,正当国变之话。第三句,说武陵女子征侧、征贰的故事。第四句,请娘子自思。第五句,是说山东大举义师。第六句,天机不敢预泄。第七、第八句,是说义师之主,却是个女英雄也。”飞娘又说:“你是出世之人,为何说这些闲事?”道姑说:“总为娘子说来。”飞娘是最灵慧的,便道:“既承道姑不弃,可到寒家吃了斋,细说何如?”道姑道:“我要与娘子解闷,若不把心中之事实说与我,到底汝之愁恨,终不能解,连我之斋也吃不下。”飞娘见他有前知的光景,就把范太守的话,一一告诉了,说:“我只待杀了他,然后自刭。”道姑说:“杀这赃胚,如屠鸡犬,直得把命抵他?”飞娘道:“不是抵他,是要完我节烈。”道姑说:“请问为国报仇,为夫泄恨,做古今一个奇女子,较之一死孰愈?”飞娘道:“虽素有此志,然一妇人何能为?”道姑冷笑道:“唐月君亦一妇人耳,怎的他就能为?我实对娘子说罢。”遂将唐月君起兵及目今定鼎始末,并自己来意细述一遍。飞娘道:“依道姑怎样行呢?”答道:“这是你的大事,但要杀得干净。我同你竟到山东,寻这位女英雄,建主千秋事业,流芳青史,不好么?”飞娘道:“我已许过丈夫,他在黄泉路上等我,岂肯负了这句话呢?”道姑笑道:“这是孩子的话。如今做的,是全忠、全孝、全节烈之事,难道是去嫁了人,负了丈夫么?”飞娘道:“如此,我意已决。”随请道姑到家住下。
到次日,飞娘将行李结束小小一包,把这些缎匹,都堆在草厅中间一个棹儿上,道:“使这贼狗奴见之不疑。”十四日,又到丈夫坟上痛哭一场,将要到山东的事情,暗暗泣诉,回来天色已晚,见道姑装做贫婆模样,飞娘问是何故,道姑说:“妆做雇来炊爨的。”飞娘道:“甚妙。”当夜睡至二更,忽见丈夫走到房内,欢欢喜喜的说道:“贤妻名在仙曹,当到山东做个女飞将,名盖天下。但求为婆婆与我讨得两道封诰,光辉泉壤,也不枉我殉国一场!”飞娘一把扯住道:“我要与丈夫同去的。”
储福把衣袖一拂,忽然惊醒,不禁呜呜咽咽哭起来。道姑闻得,忙问何故,飞娘把梦中话说了。遭姑说:“何如?你丈夫早已欢喜,你为何反哭?哭得红肿了脸,明日难以做事。”
飞娘就起身,与道姑步出庭中,见月明如水,不觉神思顿爽,因向道姑说:“我连日心上有丝没绪的,还不曾问得道姑姓名哩!”道姑应道:“有个名帖在这里。”便在袖中取出两把剑,长止数寸,道:“这就是姓名。”飞娘道:“小小刀子,如何便是姓名?”道姑道:“你嫌他小么?”风中一幌,遂长有七尺,飞娘道:“原来是神物,道姑一定是剑仙了?”追咕道:“岂敢。我的姊姊聂隐娘,现在辅佐唐帝师,前日已会过他,说与你同去的。”飞娘道:“道姑也是姓聂了。”道姑道:“仙家姊妹,何必同姓?公孙大娘就是我。”飞娘道:“妾之不才,何幸得大仙到此相救?”就拜在地下,说:“弟子愿拜剑仙为师。”
公孙大娘道:“这个使得。但不必称师父徒弟,早称姊妹罢了。”
公孙大娘即将剑术细细讲究一番,飞娘皆心领神会。看看天晓,公孙大娘催促梳妆,飞娘道:“姊姊倒像个为我做媒的。”公孙大娘道:“怎不是?我今要把你嫁与山东姓唐的了!”大家笑了一会。
不到上午,只见呼么喝六的,范太守到了。经历先进来一看,公孙大娘回道:“新夫人早已打扮,诸色完备了。”经历问:“汝是何人?”公孙大娘道:“数日前,新夫人雇我来相帮的。”
经历大喜,随禀知太守,自往缙云公馆去了。范太守下了轿,步进门来。飞娘立在草堂檐下,见这个太守,轻脚轻手,活像个妆旦的戏子。范太守端视飞娘,如何标致?只这:亭亭玉骨,宛然修竹凌风;灼灼华颜,俨似芙蓉出水。一笑欲生春,忽有霜威扑面,双眸疑剪水,何来电影侵人?今日里,只道襄王云雨来巫峡;霎时间,那知娘子兵戈上战常太守心中暗喜,道:“有媚有威,是个夫人福相。”飞娘只是站在檐下不动,范太守道:“下官荐先了。”就一手拉着飞娘衣袖,同进草堂,深深四揖。飞娘也回四福,说:“太守公远来,无物可敬。”范太守道:“敢劳夫人费心。”就叫把备来酒筵摆上,吩咐衙役们山口伺候,家人门首伺候,一个不许人来。
又见公孙大娘在旁,就道:“你也回避回避。”公孙大娘出到门首,安顿众人去了。
太守斟起一杯香醪,为飞娘定席,飞娘也只得斟一杯答礼,对面坐下。太守就一口干了,飞娘也干了一杯。太守喜极,又换过杯子来,斟满了递在飞娘面前,说:“吃个交口双杯。”只这句话,飞娘按捺不定,立起身来道:“妾告个便。”向房里径走。范太守喜孜孜,笑吟吟,欲火已炽,恨不得就赴阳台。乘这个便,随后也走将来。飞娘进房,听得后面脚步响,左手向后一招,右手已掣取壁间挂好的剑,飞转过身,劈面剁去。用力太猛了,把范太守的脸儿竟砍做两半,扑的倒在地下。又复心窝里一剑,直透后心,骂道:“杀才,还便宜你与我同吃了杯酒儿!”掣着剑,如飞的走到前边。大门早关上的,见公孙大娘在门内站着,有十来个家人,多在耳房内酣饮,被两位善女人赶进,排头砍去,杀个尽情。公孙大娘道:“可换去血衣,悄然就走。独是山口人多怎处?”飞娘道:“别有一条樵夫的路,走出去,已离此二十多里了。”于是关锁了前门,在后面推倒小墙而出。两人相扶相挽的,竟下金华至兰溪。公孙大娘道:“若走杭州,必被他们赶着。我今由严州抄出徽州,到芜湖转至滁州,从河南折人山东去罢。”
一路无话。看看行至毫州地方,正欲下店,见有个秀士,携一童子,也在那里投宿。公孙大娘悄对飞娘说道:“我看这个秀士是女扮男装的。明日我们尾着他走,待他解手时看他一看。”飞娘笑道:“倘然是个男子,这一看好没意思。”公孙大娘道:“妹子到底还是女娃娃,我们虽然修道,也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若有行奸卖俏的向前来,一刀挥为两段了。不要说一个男子,纵有千百个赤条条在那里,我就看看,有何害呢?”飞娘笑道:“我不信做了仙家,倒是这样撒泼的。要是这样,为何又有思凡的仙子?”公孙大娘道:“这话辨驳得好。
你不知仙家各自有派。我们剑仙,属之玄女娘娘,只是杀性难除。那风流有才情的仙子,又是西王母娘娘为主,偶然有个思凡下降的。还有斗姥娘娘,都是女宿星媛,立功行而成的。若女子而成地仙者,统于骊山老姥。又有后土夫人,则四海五岳女神灵之主也。舍是则为旁门。我教中,大概是义侠、节烈、勇毅的女子,所以不怕见男人的。”飞娘闻言,自喜得为剑仙,就道:“我明日看他。”
过了一宿,清早起行,差不多有二十里,那秀士拣个僻处小解,二人就抄在后边,也蹲在地下看时,秀士小解完了,手拿着幅方绢儿,擦了一擦,撅起雪白屁股来,半截朱门,刚刚与二人打个照面,飞娘不觉失笑。秀士回头一看,认得是昨晚同宿的,就道:“大家是一般样的东西,有何好笑?”公孙大娘道:“我们也要小解,所以在此,不期你自把美臀献出。头戴着方巾,脚穿着朱履,半中间却有个胡子,张着嘴儿,吐出个舌头,岂不好笑?”秀士道:“我是不得已而为诸。看你二位颜色,也还改个男妆方为稳便。”飞娘走近道,道:“不改便怎的?”秀士道:“莫嘴强,目今青州起兵,是位圣姑娘娘,路上盘诘女人,比男子更为利害,拿去就算是奸细。像你们那样风流的,且被他们军士弄个不亦乐乎!”公孙大娘笑道:“焉知我们不是男改女妆的?”女秀士道:“我不与你斗嘴,大家走路罢。”公孙大娘道:“我偏要同着你,一路带挈走走,省得他们盘诘;你若不肯,我到关津渡口,把你扭住,一口喊破,不怕不拿去做奸细,弄个不亦乐乎!”那女秀士是心虚的,恐怕决撒了大事,假意道:“你两位要我挈带,也要好好的说,怎么歪厮缠起来?”公孙大娘道:“说着顽儿呢!”
女秀士心上厌他两个,想道:“不如耍他一耍,摆脱了罢。”
就念诀念咒,在那童子顶上,也暗暗画个符儿,使出个隐身法,登时不见了。飞娘方欲惊讶,公孙大娘捏一把,道:“莫则声!”
就飞奔到女秀士跟前,揪了耳朵,笑说道:“你混甚么鬼过眼子?”女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