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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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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疑:今天在大学里所有的知识累积和人格锻炼都是一种准备,让我们有一
天能顶天立地地为民族付出,为国家奉献。

立在20 世纪末回顾70 年代的校园,才发现我们这一代如何深受“五
四”青年的直接影响,而70 年代的理想主义又如何直接塑造了90 年代的台
湾社会。这一个世纪的足迹竟然如此清晰地一脉相传。

我勉为其难地又跨上单车,一步一步踩到大同路底。

台南美国新闻处招考十名英语特优的大学生,由处长亲自指导读书讨
论会。赖和我都考上了。上课第一天,世声竟然以质问的口吻问处长:“你
开这个讨论会有什么意图?”美国人愣住了,我更是惊诧。台南美新处在半
年前,1970 年1 月,被炸,谢聪敏、魏廷朝、李敖以涉嫌罪名被捕,我一
无所知。美新处这个机构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台湾与美国的关系,帝国主
义与依赖理论,我毫无概念,当然无从理解赖对处长的敌意和疑虑。他毕竟
是“中华民国”‘参谋总长”的儿子,他毕竟是台北人。

留学生为什么一出国就“变”?因为在一个言论受到操纵控制的社会
里,选民的知识就像饲料管中灌输下来的猪食,是强喂的,而且只有那么一
种。

——《野火集》,1985 年二十年后,麻省理工学院的土木博士赖世声成
为台北市“捷运局长”。媒体说他是受益于父荫才得到高职,我知道他不是;
他从十八岁就开始为国家锻炼自己。“捷运”沉疴难起,赖世声黯然下台。
媒体说他涉嫌贪渎,在瑞士有巨款。打死我也不相信。孔子说,观人要观他
的眸子,我想,看人要看他的少年时。我们骑车经过大学路、胜利路,驶过
合欢和风凰木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像迎面的清风一样干净。主持私人书院的
王镇华如此,编辑《天下》杂志的殷允芃如此,研究赖和的林瑞明亦如是。


成功大学的孤立,使它保守内向,但也由于它的孤立,它的素朴本质就不受

流行时尚的影响,有点“相忘于江湖”的纯粹。

自己和台北人有所不同,我还是慢慢发觉的。

大一那年第一次上台北。哥哥的同学一个叫钱宝的说是要让我认识台
北文化,把我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咖啡馆里,里头全是见不到人的高椅背。我
昏天黑地地摸索进去,只觉得不停地踩到错纵的人腿,差点绊倒。我怎么表
现不记得了,只记得出了咖啡馆又站在阳光下时,即将全家移民美国的钱宝
用一种既是同情又是惋惜的眼光看着我,说:“唉,你们台南的女孩子怎么
那么——”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模糊地意识到台北的女孩子大概是不一样的;
至少不会在黑咖啡馆里绊人家的腿。

暑期到台北参加一个什么研习会,和一个台北人同寝室。早上起床后,
我在十五分钟之内漱洗完毕,她却在镜前足足坐上一个小时。保养品化妆品
的瓶瓶罐罐摆满小桌,她一道一道手续进行护肤,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霜,
一会儿是膏。然后要卷睫毛、画眼线、涂眼膏。。我看傻了。台南一定也有
注重修饰的女孩子,台北一定也有漱洗只要十五分钟的女孩子,但那是我第
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而且是个台北人。当她将一张画好的脸孔转向我时,我
几乎以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

在晚上的舞会里,我的室友穿着紧身的套头衫、窄小的迷你裙,配上
高筒的靴子;舞动时中分的直发飞扬起来,哎,真是漂亮极了。我坐在角落
里,心想,在她的眼中,我该是怎么落后的南部人啊。

我当然也穿牛仔裤的,但与名牌无关。我们三两个好朋友总是骑车到
民族路与西门路的交口圆环去找“老板娘”为我们裁衣服。老板娘是个瘦小
的寡妇,带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位在一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房间的一
半是抬高的木板,被褥和衣物整齐地叠在角落;另一半则是水泥地面,摆着
缝衣机和布料。我们带来自己的布料,翻看老板娘的几本日本时装杂志,告
诉她我们要的样式。

不管什么时候去,老板娘一定在,低头缝着裙边或钉上扣子。一点点
阳光从门口射进来,照着她看起来发育不全的柔弱的身体。五岁的孩子倚在
她脚边玩一个她缝制的破布球。

墙上一帧男人的照片,颜色已黄。

我穿着老板娘手缝的洋装,去和矿冶系的男朋友约会。约会做什么?
也不过牵着手到东宁路安静的巷子里来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
里如果有栀子花的香气飘来,就使人觉得够幸福了。

分手之后,我有了一个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个不曾离开过台北、不
曾看过活猪走路的台北人。他来台南看我,觉得台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
殊的气质”,和我一样。我们一天一信地热烈之后,轮到我去台北看他。一
到台北,奇怪,什么都走样了。为什么我不留中分的长长的直发?为什么我
不穿紧身的套头衫?为什么我不懂Bob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们的恋爱
只维持了三个月。

我没熟悉过摇滚乐,倒是老往胜利路上的“乐友”小店跑。成大古典
音乐社的成员自己经营一个唱片行,专卖西洋古典音乐,也在大榕树下办过
几次古典音乐欣赏。静极思动的时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
大山、秀姑峦、大霸尖、玉山。山的感觉太好,它和流行时髦扯不上任何关
系,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爱山的实在和单纯。


实在和单纯,不见得都好。我的单纯使我对国家霸权毫无怀疑。1972
年,成大学生由于组织了读书会研究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许多学生被判二
十年以上的徒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单纯地读书,单纯地恋爱,单纯
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们有为青年要报效国家,而国家只有一个定义,就是国民
党。我们的单纯其实是掌权者经营制造的无知。

走在世纪末的轨迹上,我已经失去为理想摇旗呐喊,为主义流血流泪
的能力;我恐惧枭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对人的社会,我只剩下一个最低的要
求:平庸的政治经理没什么不好,只要他遵守并且维护自由的游戏规则。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 年1991 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
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
未了的债:我当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
《新新闻》不久前才报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 年被囚禁到现
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
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春意
闹”的九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
六朝金粉都可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
索那逝去的年华?我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
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
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
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
一起来玩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
林、台东、屏东,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 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
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
处下来对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
个不太伤人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
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
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
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
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
女孩”。咸咸的海风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
孩子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
成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鲲鯓》

第6 节 彼黍离离


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 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
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
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
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荡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
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
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
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
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
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
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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