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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百川不拒的宽松,与民族性格关系少,与有钱没钱关系大。钱,
当然不会凭空而来,它必须透过劳心劳力的挣取;如果这个劳心劳力挣取财
富的行为叫做“贪”的话,那么“贪”有什么不好?它根本就是一个经济动
力,使一个个人,不倚赖国家的豢养,以自己的力量求温求饱求物质的丰足;
没有这个动力,社会的经济是停滞的,停滞在贫穷中。你说金钱使人腐败,
我说贫穷使人腐败,匮乏使人堕落。“仓廪足而后知荣辱”倒过来说就是,
贫穷的压迫使人顾不及荣辱的分寸,那才是道德的沦丧呢。
在经济狂潮中我们所看见的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欺诈、勾心斗角,究竟
是来自对金钱的追求,还是来自对金钱追求的机会不均等?前者可以是君子
之争,后者,却势必释放出一个人对社会最深最痛的怨愤;集合无数个个人
的怨愤,那就是一股动荡不安的毁灭力量。孙文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却
觉得,在某个发展阶段,不患多而患不均。如果游戏规则是公平的,财富的
追求可以推动社会,使它在物质不乏之余往精神文明提升;如果游戏规则是
不公平的,传统价值的解体崩溃恐怕是无法避免的噩梦。
我多么希望那位“下了海”的文人老板能欢欣鼓舞地经营他的餐馆,
大赚其钱。然后有一天,他的钱实在太多了,他成立了一个乡镇图书馆基金
会,使最偏僻的小村子也有自己的儿童图书馆;他设置了一个以他自己为名
的文学大奖,刺激天下有志未成的作家竞技;他组织了一个翻译中心,使中
文创作译成全世界都能读到的各种文字。。唉,钱的好处太多了。
有一天,当像他这样的人在中国比比皆是时,谁知道,中国说不定还
要经援美国和德国呢。
腐败不腐败在于公平不公平;金钱,倒是无辜的吧。
(原载1996 年7 月18 日《文汇报·笔会》)
第6 节 版权所有,请尊重
——1——美国《读者文摘》的中文版要节录转载我一篇文章,从香港
传真到德国来征求书面同意。节录部分只有短短一千字,谈台湾人移民性格
的弹性。文章从“3 月,德国大学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湾的时候”开始,
叙述二哥用福特车载我们穿过大汉溪烂泥河床的一段经历。
回了同意函之后,传真又来了。《读者文摘》所刊文章属纪实作品,所
以紧接着是编辑部的“查证阶段”。针对这一千字的叙述,问题还真不少:
一、当事在哪年发生?二、当时到复兴乡看什么工地?三、当时同行者几人?
是谁?四、“二哥”的真实姓名?五、可否提供“二哥”联络方法,让他过
目所录文章?六、文中所述“德国大学”是哪一所?德国大学寒假一般维持
多久?七、大汉溪桥是否即大溪桥(位于大汉溪)?我一边作答,一边暗自
心惊:我不会捏造故事,但是大汉溪分上中下游好几段,我走过的那一段是
否确实如我写的叫大汉溪呢?是不是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查证?一
个月后回到台湾,二哥马上提及《读者文摘》已和他求证过文章细节。
“有错吗?”我问他。
“都对。”他说。
——2——《读者文摘》的求证是否吹毛求疵?当然是的,但我觉得问
题可以倒过来问:一个纪实作品是不是应该经得起吹毛求疵的查证?如果经
不起,纪实作品的根本价值何在?英美将出版品分成“虚构”和“非虚构”,
德国则分为“美文学”和“事实书籍”两类。虚构的或者美文学着重人的想
象;我们对出自想象的美文作品,诗、小说、抒情散文,不能以干燥的事实
去计量。有人抒发“昨夜微雨”的心情,没有必要去查证“昨夜”是日历上
的几月几日几时,没有必要去追究那个时辰是否确有微雨而微雨又是几分钟
内几厘米的雨量。
非虚构的作品建筑在一个基础上,德文表现得斩钉截铁:事实(SACH)。
“昨夜微雨”必须经得起几月几日几时几分钟几厘米的查证,因为纪实作品
如果有任何道德诉求的话,它全部的雄辩力量都在它所呈现的“事实”里。
纪实作者往往有具体使命:他想通过对一个事件的挖掘给读者传达一
个讯息。关心环保的作者也许叙述热带雨林的破坏,关心少数民族的作者也
许书写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部落情况,关心弱小的作者也许报道一个被
强权欺凌的乡下农民。
然而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作者的使命感超过了他对事实的忠实。为了耸
动的效果,把雨林砍伐的面积稍稍说大一点:把部落中酗酒犯罪的比例稍稍
说高一点;把乡下农民的伤口稍稍说深一点。这添加出来的“一点”被读者
看穿的时候就是纪实写作破产的时候。读者要问:如果这“一点”是假的,
我怎么知道其他部分是真的?对纪实作者,我们有一个不可通融的要求:因
为我们要相信你的白纸黑字,而相信很可能酿成行动与后果,所以我们要求
你给我们百分之百、不掺水的事实!当你所呈现的事实不是百分之百,不论
是百分之九十或百分之五,我们对你的信任已瓦解为零分之零。
不少地区都有报告文学;报告和文学掺在一起,容易产生矛盾,因为
两者的基本精神截然不同而且可能彼此抵触;一个深度报道固然可以写得
“美”,但它的“美”绝不能以“真”为代价,事实的真,几月几日几时几
分钟几厘米的真。在西方,报告文学因此不属文学而属新闻;在新闻学里,
对报道内容严格查证是基本专业道德。实际上能做到多少是另一回事,可是
这个认知已是约定俗成的常识。在新闻无法发展的社会里,深度报道以“文
学”的面貌出现,有迫不得已的苦楚。但是在迫不得已中,写作的人如何维
续读者对白纸黑字的信任不灭?《读者文摘》的吹毛求疵或许应该是纪实作
者对自己的基本要求吧。
——3——被《读者文摘》节录的那篇文章其实已经赚了好几批的酬劳:
当发表时的稿费、成书后的版税、被编人别人书中的转载费、报刊杂志的多
次转载费。《读者文摘》为一千字付出四百美元。
转载费都这么多,太容易了?对不起,我不这么想。容不容易要看所
得与投资成本的比较。我从六岁读书读到三十岁;二十四年中父母不知投下
了多少教育经费,我自己在书房中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你到一家个体户面店
叫一碗阳春面,看那老板一身油腻、满头大汗把面端来,你心甘情愿地付钱,
还对老板说声“辛苦啦”。他做一碗面也许需要三十分钟,从洗菜切葱算起;
我写一篇文章可花了我三十年的酝酿和准备。为什么你付面钱觉得理所当
然,对我做出来的“阳春面”——我的文章,却觉得可以拿了就用,招呼都
不打?稿费、版税、转载费,都是写书人应得的“面钱”,不是吗?文章不
得同意而转载,在国外是法律事件;转载而不付作者酬劳,是对作者智慧财
产的掠夺。谁也不会想到冲进面店里抢一碗热腾腾的面拿出去卖,卖得的钱
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但是为什么杂志会转载作者文章,向读者收取杂志订费,
却不给作者报酬?为什么出版“大系”或“精选”的出版者会收入许多作者
的文章,卖书所得却又不与作者分享?抢了面拿去卖的行为我们称之为抢劫
或欺诈,抢了文章拿去卖的行为,唉,叫什么呢?我的文章在大陆刊物上转
载了有十年了,不曾提出过异议。原因呢?一方面多年来两岸沟通不易,而
且编者转载文章用意也在文化的推广,多半不在谋利。另一方面——容不容
许我诚实地说呢?多年来心里总觉得似乎应给尚未上轨道的“第三世界”某
种不遵守规则的“特权”,无庸计较。近两年来和大陆接触多了,就发觉了
自己的轻浮。客观上,大陆沿海地区的经济成长和整体出版业的发展早巳不
是“第三世界”。文史书籍涵盖壮阔,尤其令台港学人趋之若骛。主观上,
基于对大陆文化人的感情和敬重,我也必须纠正自己的态度,对大陆出版界
提出和外面同样严谨的要求:转载文章,请先取得作者同意。
请注明文章出处,以示对原编者尊重。
请勿更动文字或标点符号,除非事先取得作者同意。
请付转载费,以示对作者知识财产的尊重;多少不拘。
在我个人的例子中,因为稿费邮汇海外不便,请将所有转载费以作者
名义汇入上海希望工程办公室,并请将副本寄我保存。
读书人造不出房子也砌不起墙,但是他能画出蓝图,蓝图看起来只是
一张薄薄的纸。一个懂得蓝图重要的社会才懂得如何去爱护它的读书人,也
才知道,蓝图上每一条线、每一个字,都是有代价的。版权所有,请尊重。
(原载1997 年5 月13 日《文汇报·笔会》)
第7 节 论公共空间之必要
一脚踩进去,大吃一惊,马上想回头就走,但是诺大的黄土高原上,
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厕所?于是犹豫不决地就站在那儿打量。
没门的厕所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这个结构嘛,非但没门,在坑与坑
之间只有一堵矮墙,也就是说,蹲着的人一偏头就可以看过去一排人头,当
然都属于别的正蹲着的人。若是不偏头直视前方,就得准备随时和那进进出
出的人打个照面。。当然是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穿着衣服你半裸着,人家
从高处俯看正在用力的你。哎,越想越是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办呢?只好
面对着墙壁,低下头来。至少在三面墙的环护之下,有被掩蔽的错觉;而且
也避免和别人四眼相对。我像一只缩头缩尾的病鸵鸟蹲在那儿。然后就听见
有人走进来;是新加坡来的作家。她叫了一声“哎呀!”就停在那儿不动。
过了一会儿,发现了我,遂也走了过来,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