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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 ※ ※ ※ ※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
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
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
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
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
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
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
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
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
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
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
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
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
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
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
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
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
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
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
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
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
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
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
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
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
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
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
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
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
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
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
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
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
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
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
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
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
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
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
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
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
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
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
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
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
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
“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
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
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
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
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
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
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
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
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
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
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
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
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
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