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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也不再去等运粮车了。在山坡顶上,我坐在萨迪身边,看见图尔甘公路上卷起的那团尘云,然后便听见了聚集在一起的孩子们存单调地叫着:“面粉!……牛奶!……面粉!……”
现在是阿玛·乌伊雅左领分配给我们的食物。我依旧呆在萨迪身边听他说,也在自己记忆深处翻寻着以前的时光,在阿卡的海滩上,我是怎样等待着渔船的,因为我想第一个发现爸爸的船。
阿玛对我吼道:“巴达维人计你中了毒了!我得给他几棍子!”她还总是嘲笑我。
战争是那么遥远。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起先,孩子们还用小本棍打来打去,他们模仿着枪声,或是彼此扔着石子,再躺倒在地,好像扔手榴弹那样。现在,他们连这样的游戏也不玩了。他们忘记了。“为什么我们不再走了?为什么我们不回家?”他们先前还提这一类的问题,现在也都忘记了。他们的爸爸妈妈总是调转过目光。
在人们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一缕轻烟,一片云。这会熄灭他们的目光,让他们变的越来越轻,越来越陌然。再也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欲望,没有焦灼。也许是因为水太缺了,木,温情的水。于是有了这沉默,就像那条白狗死去时它目光里的某种东西。
就因为这个,我更喜欢萨迪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丢失水分。他那黄色的瞳仁闪着光,就像在我们难民营附近的山上流浪的狗,我过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柱光明。他笑了,但是在内心深处笑的,因为他的唇一动也没动,他只是在用眼睛笑。
有时他谈到战争。他说战争一旦结束,他立刻出发去南方,到盐湖那里,他童年的山谷里去。他要去找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兄弟和他的叔叔阿姨。他认为他能找到他们,这样他又可以开始过那样的生活,沿着一望无边的河岸走啊走啊,赶着他的羊群。
他在说一些我以前从来段有听说过的名字,和星星一般遥远的名字:苏维玛,苏维里,巴沙,萨福,马达萨,和瓦第·阿尔西尔,秘密河岸,他说每个人最终都能走到那里。他说,那里土地非常崎衄,风大极了。人可以像一柱烟一般地消失掉。风起来的时候,牲畜都往约旦河走,甚至有时一直走到大城市阿尔盖次,就是被那些希伯莱人叫做耶路撒冷的地方。风停了以后,牲畜再回到原来的沙漠。他的说法和老纳斯的一洋,他说:雉道土地不是属于每个人的吗?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他的脸尚很年轻,但足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智慧。他不是奴尚难民营里的囚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走得远远的。穿过山脉,一直到阿尔盖次,甚至走到更远,到那些黄金珍珠之城,就是阿玛·乌伊雅说的以前国王居住的城市,这些国王甚至可以指挥神灵,比如说巴格达,伊斯法罕,巴士拉。
有一天夜里,我难受极了,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我觉得仿佛有一块石头堵在我的胸口。于是我出来了。一切都静悄悄的。阿玛·乌伊雅裹着床单睡在门边,但是鲁米亚没有睡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看见她的身体因为呼吸而起伏着,但是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见了星星。渐渐的,在夜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耀眼地闪着光芒,那是种生硬的光,让我觉得不舒服。空气是热的,那吹过的风像是铁炉里的热流。但是,外面没有一个人。连狗都躲起来了。
我望着难民营里笔直的小路,那涂着沥青的房顶,还有在风中摇曳作响的铁皮。这就像是所有的人都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就此消失了,永远。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会这样:我害怕,突然,我因为胸口的那份重量感到难过极了,还有那一直深入骨髓的高烧。于是我开始沿着难民营的小路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我在叫:“醒一醒!……醒一醒!……”起初,那声音冲不出我的喉咙,我只能发出一种粗砺的叫声,那声音快把我扯碎了,那一种疯狂的叫声。它在沉睡的集中营罩奇怪地同响着一接着狗开始叫唤了,先是一只,然后另一只,终于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在难民营的周围,在无法看见的群山上。而我仍然继续在小路上跑着,赤着脚踩踏在这满路灰尘之上,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包括我的脸,这痛苦我就是摆脱不了。我冲着所有的人叫,每一座木屋和铁皮屋,每一座帐篷,每一座纸板捂起来的破房子:“醒一醒!醒一醒!”人们开始陆续走出来。先是男人,然后是也不管天气多热都裹着床单和大衣的女人。我跑着,间或可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说的是和鲁米亚到的时候一样的话:“她疯了,她疯了。”孩子也醒了,大孩子都跟着我跑,小的孩子则在黑暗中哭泣。侗是我停不下来。我跑啊跑啊,穿过整个营区,穿过同样的街道,一会儿跑到山那一边,然后往下,朝着井的方向,沿着外国人在井边设置的有刺铁丝网,我听见自己肺里传出的呼吸声,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感觉到在我脸上,胸口燃烧着的阳光。我用一种不属于自已的声音在喊:“醒一醒!……准备好啊!……”
接着,突然,我一下子没有喘上气来。我就地倒了下去,在有刺铁丝网附近。我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人们走近来,女人,孩子。我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请清楚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话语。有个人用铁杯子给我盛了点水来,水流过我的嘴巴,我的脸颊,就像是血。我看见了阿玛的脸,靠得很近很很近我念着她的名字,她就在那儿,她温和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我明白过来她这是在祈祷,我感觉到神灵在渐渐离我远去,他们抛弃了我。突然,我感觉到一阵空茫,我为一种彻底的虚弱所折磨着。
我能够走了,扶着阿玛的手臂。躺在我们房里的席子上,我听到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狗还是叫了很长时间,然后我就和它们一道睡着了。
清晨,当我爬到石山顶上时,萨迪走过来,对我说:“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一直走到老纳斯垃墓边。时间还很早,所以孩子们都还没有上来。我看见萨迪变了个样子。他祈祷的时候在井边洗了手和脸,身上虽然还是穿着他的破衣服,但是相当的整洁。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闪着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光芒。他说:“萘玛,我昨晚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开始呼唤我们的时候我并没有睡着。我知道你这是带来了上帝的声音.没有旁人听见,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呼唤,正因为这样我都准备好了。”
我想抽手走开,但是他抓得紧紧的,我逃也逃不掉。石山一片荒凉,静静的,难民营显得很远。我感到害怕,然而这害怕中又掺杂着某种我不甚明了的激情,或许就是因着他目光里的那丛光芒。他对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道走。我们到河的另一边去,一直到我所生的河谷,到阿尔穆基。你将是我的妻子,我们会有孩子,这是上帝答应的。”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喜悦之情点亮了他的眼睛。就是这一点既叫我害怕可同时又深深吸引着我。“只要你愿意,我们今天就走。我们带上面包和水,然后我们将翻山越岭。”他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群山尚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空空的,太阳才将开始升起。大地散出一种崭新的光芒来。山脚下,那集中营仿佛一块暗淡的斑点,几柱袅袅的炊烟正从中升起。井边已经出现了女人的身影,孩子也在灰尘中奔跑起来。
“告诉我,萘玛。只要你说声好,我们今天就走。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我说:“不能这样,萨迪。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他的眼神旋即暗淡了下去。他松开我的手,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我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着,因为我,我也想走。为了不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开口说话了。我说到了阿玛·乌伊雅,说到了鲁米亚还有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我对他说着我的阿卡城,告诉他我必须回去。他只是听着,什么也没有说,目光望着宽阔的山谷,还有那监狱一般的难民营,人们正沿着街道在走来走去,好像蚂蚁一样,在井边忙来忙去的。他说:“我想我是听懂了你的呼唤,就是昨晚上帝赐予我们的神喻。”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相当平静,却有一种难言的忧伤,我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然后我又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因为我想走。这一回,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指甲在黑色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我感觉到血在他的手上奔涌。“也许有一天我会走的,萨迪。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不能走。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是这样的吗?上帝是这样说的吗?那我也留下来。”
我们在山上走了一小会儿。一同走到他的住所前时,我看见了他所准备上路的包袱。干粮用一件村衣包着,还有一小瓶水,也用绳子系好了。“战争结束后,我带你去阿卡,那里有很多喷泉,我们不用带水了。”我说。
他解开了包袱,我们就地坐了下来,吃了点面包。阳光抹去了早上的清凉。集中营渐渐嘈杂起来,孩子们也到了。甚至还有小鸟飞过,很快的,发出尖啼。我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因为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我们都没有看见过小鸟了。我把头靠在萨迪的肩上。我在听他说话,听他那飘忽不定的,唱歌般的声音,他在讲他和兄弟们一道放牧的河谷,还有阿尔穆基地下河。
此后便是冬天,奴尚难民营的生活虑发艰难了。我们在这里已经是差不多两年的时问。运粮车也来得少了,一个星期两次,有时甚至只来一次,有一个星期卡车一次也没有来过。关于战争有许多传言,传得很可怕。据说在阿尔盖次,旧城整个儿地被烧毁了,说阿拉伯士兵往商店和地窖里扔燃烧的车胎。卡车还在大批地运者难民,男人,女人,还有精神萎顿的孩子。但这已经不是像开始那样运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