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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只是经审查从苏联百科全书里撕去的一页。或者,我仿佛雅典娜,直接从宙斯的头颅里降生;我是某种倒生的耶稣,从一个童贞男子看不见的精神中托生出来。每天早晨,天将破晓之时,院里石榴树枝头的鸟儿把我唤醒,她用贝多芬《致爱丽丝》的最初五个音符来迎接白日的到来:“啼——嗒——嘀——嗒——嘀!”接着,更为激动:“啼——嗒——嘀——嗒——嘀!”躺在毯子下面的我,深情地将其完成:“嗒——嘀——嗒——嗒!”我在心中,把鸟儿叫作爱丽丝。
我那时为父亲难受。仿佛他是倒下去的受难者,本身没有过错,却遭受某种旷日持久的伤害,好像我妈妈在故意虐待他。他非常劳累,伤心,即使他像平时一样总是在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他一向憎恨沉默,并为出现的任何沉默谴责自己。他那双眼睛,像母亲的眼睛,下面有半月形的黑晕。
有时,他白天得在上班时离开,带她去做检查。那几个月他们什么都检查过:她的心脏、肺部和脑电波,消化、激素、神经、妇科病和循环系统。没有效果。他不吝花钱,请过各种各样的大夫,带她去看私人医生;他甚至不得不从父母那里借些钱,尽管他憎恨借债,讨厌他母亲施罗密特奶奶的方式——喜欢“插手”,为他修理婚姻生活。
我爸爸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厨房,整理已经洗好的衣服,榨水果汁,给我和妈妈端来温果汁,想让我们强健起来。上班前,他也设法草草回复编辑和学者们的来信,接着,他冲向公共汽车站,破损不堪的箱子里装着好几个叠好的购物袋,准时到塔拉桑塔楼上班,在“独立战争”期间,坐落于守望山上的大学被与城市其他部分隔离开来,国家图书馆报刊部就搬到了塔拉桑塔。
他五点钟会回到家里,路上已经在肉铺、电器商店或药店逗留,径直进门看看妈妈是否感觉好些,希望他不在家时她会睡上一会儿。他会用小勺喂她吃下一点土豆泥或米粥,我和爸爸不管怎么样都会熬粥了。接着,他把门反锁上,帮她换衣服,尽量和她说话。他甚至可以试着说说从报纸上看到或从图书馆里听来的笑话,逗她开心。天黑之前,他会急急忙忙再次出门去商店,挑选各种东西,马不停蹄,仔细阅读一些新药的说明书,甚至顾不上坐一会儿,试图吸引妈妈聊聊未来巴尔干的局势。
接着,他会来到我的房间,帮我换床单,或在我的衣柜里放上樟脑球,因为快过冬了,与此同时低声哼唱一些令人多愁善感的情歌,遗憾的是跑调了,要么就是试图把我拉进关于巴尔干未来的争论。
天擦黑之际,莉兰卡——莉莉亚阿姨,莉亚·卡利什——巴——萨姆哈——母亲最好的朋友会来看望我们,莉兰卡阿姨也是罗夫诺小镇人,和妈妈是塔勒布特的同班同学,撰写过两部儿童心理学著作。
莉莉亚阿姨带来一些水果和李子蛋糕。父亲端上茶和饼干,还有她的李子蛋糕,而我则把水果洗干净,连同小碟和刀子一同端上来,而后我们让她俩单独谈话。莉莉亚阿姨和我妈妈一起待上一两个小时,当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眼睛红红的,而我妈妈却像平时一样冷静安详。爸爸克制住了对这个女人的极端厌恶之情,礼貌地邀请她共进晚餐。干吗不给我们机会宠宠你呢?范妮娅也会高兴的。但是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仿佛是在让她参加某种不体面的行动。她不想妨碍我们,但愿此事不要发生,然而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她到家里来,很快他们就会为她忧心忡忡。
有时,爷爷奶奶也会来,从穿着上看好像赴舞会。奶奶穿着高跟鞋,黑丝绒长裙,戴着白项链,先到厨房巡视一番,而后坐到妈妈身边。接着她便检查一包包药片和小药瓶,把父亲抓过来,看看他的领口,当检查过我的手指甲后,她厌恶地皱起眉头。她决定做出伤感的评论,现在的医学已能够查出大部分病症,只要病原是来自肉体,不是来自精神。与此同时,亚历山大爷爷总是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幼犬一样迷人躁动,吻吻我妈妈的手,称赞她的美丽:“即使生病也漂亮,痊愈后会更加漂亮,明天,即使不是今晚。嘿,怎么啦!你已经像花一样了。非常迷人!真可爱!”
我父亲仍然固执地坚持要我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关灯。他悄悄走进另一个房间——起居室、书房兼卧室,在我母亲肩膀上加一条披肩,因为已然秋天,夜晚正在变凉,他坐在她身边,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一向温暖的手里,试图同她简单地聊上几句。他就像故事中的王子,试图唤醒睡美人,可即使他吻她,也无法将其唤醒:苹果咒语不会破。也许他吻她的方式不对,或者她在梦中等待的不是一个戴眼镜的话匣子,他精通百家学说,总在噼噼啪啪讲笑话,为巴尔干的未来担心,是某种全然不同的王子。
他摸黑坐在她身边,因为她那时受不了电灯灯光,每天早晨,我们上班、上学前都要关闭所有的百叶窗,拉上窗帘,好像妈妈变成了《简爱》中阁楼上那个令人恐怖的可怜女人。他摸黑坐着,默默地抓过妈妈的一只手,一动也不动,不然就是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但是,他不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三四分钟,除了在放有卡片的书桌旁,无论在我生病的妈妈身旁,还是在任何地方,他都坐不了三四分钟。他是一个活跃的人,始终忙忙碌碌碌,忙着做事,忙着说话。
当无法继续忍受黑暗和沉默时,他就会把书和许多卡片拿到厨房里,在油布上给自己擦干净一块地方,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段时间。但独自地囚禁在这个烟熏火燎的书房里,很快便让他神情沮丧。因此每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站起身,叹口气,换上西装,梳头漱口,洒点须后水,轻轻来到我的房间看看我是否睡着(因他之故,我总是装睡),接着他走进妈妈的房间,总是那么几句话,总是同样的保证,她当然不会阻拦他,相反,她通常抚摸他的脑袋说,去吧,阿里耶,到外面玩去吧,那里的人可不像我这么死板。
他头上戴着亨弗莱·鲍嘉式的帽子,腋下夹着把雨伞以防万一,走了出去,快步经过我的窗前时,小声哼唱,那歌声可怕地跑了调,并带有浓重的阿什肯纳茨口音:“……我头偎在你的胸口,我遥远的祝祷找到了归处。”或者:“你可爱的眼睛像一对信鸽,你的声音像银铃般悦耳!”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然而却不知自明,然而却不想知道,然而却原谅爸爸。我希望他在那里稍许得到一丝快乐。我绝对不愿勾画那里发生了什么,在他自己的“那里”,但是我不想勾画的东西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晕眩,让我无法入睡。我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我的身体已开始成为一个无情的敌人。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没人时,妈妈实际上白天上床睡觉。有时,她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总是光着脚,尽管父亲恳求她,给她买了拖鞋。我妈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战争期间,走廊是我们的避难所,现在走廊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地图,成了作战室,我和父亲在那里指挥以色列安全部门和自由世界的防御工作。
即使白天,走廊也黑漆漆的,除非你打开电灯。我妈妈在黑暗中来回飘然走动,没有变化,走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就像犯人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有时她开始唱歌,好像要和我父亲比比高低,但调子把握得比他准多了。她唱歌时声音阴郁深情,仿佛冬夜品尝加香料的温酒。她唱歌时不用希伯来语,而是用声音甜美的俄语,富于梦幻的波兰语,或者偶尔用意第绪语,听上去像是抑制着眼泪。
爸爸夜晚出去,总是信守诺言,半夜之前回来。我能够听见他脱下衣服,接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轻轻哼唱,把一块饼干蘸在茶里。接着他会洗个冷水澡。(要是用热水,你得提前四十五分钟用木头烧小锅炉,先要用煤油把木头点燃。)而后,他会轻轻来到我房间确定我已经睡着,替我拉拉被子。只有那时,他才轻轻走进他们的房间。有时,我听见他们二人小声说话,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有时那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生命。
爸爸开始害怕自己对妈妈失眠负有责任,因为他睡在大床上。有时,他执意把她安置在沙发床上,每天夜里沙发变成床,他自己睡在椅子上。(我小时候管它叫作“汪汪沙发”,因为你打开沙发,它的样子就像气势汹汹的狗张开大口)。他说,如果他睡在椅子上,她睡在床上,对大家真的都比较好,因为他不管睡在哪里都像根木头,“即便睡在滚烫的平底锅上”。实际上,如果知道她睡在床上,他在椅子上会睡得更好;反之,知道她在椅子上一连几个小时失眠,他即使睡在床上也睡不好。
一天夜里,快半夜了,我房间里的门轻轻打开,爸爸在暗中向我俯下身,我一如既往,赶紧装睡。他没有替我把被子盖好,而是掀开被子,钻到我被窝里。像那时一样,像11月29日建国决议通过后那样,我的手看到了他的眼泪。我惊恐万状,急忙把双膝蜷起紧紧贴到肚子上,希望并祈祷他不会注意到我为什么夜不成眠,要是他发现了,我会当即死掉。当爸爸钻到我被窝里时,我的血液凝固了,陷入极度恐慌之中,千万别发现我干脏事啊,良久,我意识到,溜进我床上的剪影并非父亲,恍然在噩梦中。
她把被子拉过我们二人的头顶,亲热地搂抱我,低声说,不要醒来。
早晨,她不在那里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到我的房间,但是此次,她从“汪汪沙发”上搬来一个床垫,睡在我床边的地板上。接下来的又一个夜晚,我执意,尽量模仿爸爸不可一世的神态,要她睡到我床上,我睡在她脚下的床垫上。
仿佛我们都在玩随乐声抢椅子的游戏,它叫随乐声抢床。第一轮:普通形式——我父母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我睡在自己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