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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伞,哼着跑调的小曲,“她有多么温柔的小手,无人敢触摸”,或者“她的眼睛像北斗星,她的心像沙漠一样滚烫”。
但等他一转身,妈妈和我就骗他。尽管他给我规定了严格的熄灯时间,“九点整,一秒钟都不许晚”,等到他的脚步在湿漉漉的大街上远去,我就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她而去,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坐在椅子上,房间里一排排书顺着墙壁排起,还有许多书堆在了地上,我穿着睡衣跪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头枕在她温暖的腿上,闭着眼睛倾听。房间里的灯已经关掉了,只剩下她椅子旁边的落地灯还亮着。风雨击打着百叶窗。偶尔,一阵阵沉闷的雷声从耶路撒冷上空滚滚而去。爸爸出去了,把我留给妈妈和她的故事。一次她告诉我,她在布拉格读书时租住的房间上面有一套空房子。一连两年也无人在那里居住,因此邻居们悄悄地说,那里只有两个死去的女孩子的鬼魂。房子里失了一场大火,爱米莉亚和亚娜两个姑娘没能营救出来。悲剧发生后,姑娘们的父母移民到了国外。熏得乌黑的房子上了锁,封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再装修,也没有再续租。有时,邻居们窃窃私语,听到了闷声闷气的调笑声和恶作剧声,要么就是半夜时分听到了哭声。我从来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妈妈说,但是有时我几乎确信水管被人拧开,家具被人移动,有人光着脚啪嗒啪嗒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有人利用空房子秘密做爱,或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等你长大后,就会发现,你的耳朵在夜里听到的所有声音,几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种方式来进行解释。实际上,不止是在半夜,不止是你的耳朵,就连你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下之所见,也几乎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来加以理解。
还有一些夜晚,她向我讲述了欧律狄刻、冥王哈德斯和奥菲斯'2' 。她向我讲述了一个八岁女孩的故事,其父是个大名鼎鼎的纳粹分子,战后被同盟国在纽伦堡绞死,只是因为有人看见小女孩用鲜花装饰其父亲的照片,就把她送进一个少年犯看守所。她向我讲述了罗夫诺附近某村,一个年轻的木材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在森林里迷路,不见了踪影,但是六年以后,有人深更半夜悄悄地把他那双破靴子放到他遗孀的床头。她向我讲述了老托尔斯泰临终之前离家出走,在一个偏僻的火车站阿斯塔波沃站长家的棚屋里病逝。
在那些冬夜,我和妈妈就像培尔·金特和他的母亲奥斯:我们曾经一道发过愁……
而我和培尔就待在家里
拼命摆脱烦恼,尽量不去想那些事……
我们呢,就编织了关于王子、山妖和奇禽异兽的神话,也编过抢新娘的故事。
可谁会料到他竟把这种故事记在脑海里呢!'3'
我们那些夜晚经常做游戏,轮流编故事:妈妈说起一个故事,我接着讲,她讲一节我讲一节,以此类推。爸爸会在将近半夜或半夜时回来,听到外面传来他的脚步声,我们立即关上灯,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跳上床,假装老老实实地睡觉。我迷迷糊糊中,听见他在小房子里走动,脱掉衣服,从冰柜里拿牛奶喝,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又关上,冲厕所,又拧开水龙头,又关上,屏住呼吸,哼一曲古老的爱情歌曲,又喝一点牛奶,光着脚轻轻走进书房,走向已经打开变成一张双人床的沙发,肯定是躺在假装睡着的我妈妈身旁,把小曲藏在心里,在心里哼上一两分钟,而后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早上六点,他第一个醒来,刮脸,穿衣,系上妈妈的围裙给我们二人榨些橘子汁,像平时一样把果汁在开水锅里温热,因为谁都知道冰凉的果汁会让你打冷战,而后给我们二人把橘子汁端到床上。
在那些夜晚,有一次,妈妈又失眠了。她不愿意挨着爸爸躺在沙发上,父亲睡得很沉,眼镜静静地放在他身边的架子上,妈妈从床上起来,没有去她窗前的椅子上,也没有去阴郁的厨房,而是躺到了我的床上,搂抱我,亲吻我,直至我醒来。接着她凑近我的耳根,轻轻问我是否同意今天夜里说悄悄话。只有我们两人。很抱歉我吵醒了你,但是我今天夜里真想和你说话。这一次我在黑暗中确实听到她声音中含着微笑,那是真正的微笑,不是影子:当宙斯发现普罗米修斯设法给人类盗取了他拒不给予人类以示惩罚的火种,他几乎恼羞成怒。众神很少看到天父如此恼火。他每天让自己的炸雷不停地滚动,没有人敢接近他。在恼怒中,火冒三丈的天父决定让灾难化作奇妙的伪装降临人间。于是他命令儿子火神和锻冶之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制作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智慧女神雅典娜教她织布缝衣,并给她穿上漂亮的衣裳。爱神阿佛洛狄特冠之以优雅迷人的魅力,骗取所有的男人,并激起他们的欲望。商贾偷窃之神赫耳墨斯教她撒谎不眨眼,巧言蛊惑与欺骗。这个美丽的妖妇名叫潘多拉,意思是“拥有一切优点的人”。后来,宙斯渴望复仇,命令将她许给普罗米修斯的蠢弟弟厄庇墨透斯做新娘。普罗米修斯告诫弟弟不要接受众神送给他的礼物,可无济于事。弟弟看到这个美艳动人的女王时,欢跳着奔向潘多拉。潘多拉带来一盒嫁妆,里面装满了奥林匹斯山众神送的礼物。一天潘多拉打开礼物盒的盖子,从里面飞出疾病、孤独、不公道、残酷与死亡。因此我们就看到所有的痛苦来到这个世界上。要是你还没有睡着,我想告诉你,依我看来,在这之前,痛苦就已经存在了。普罗米修斯和宙斯有痛苦,潘多拉自己也有痛苦,更不用说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了。痛苦并非来自潘多拉的盒子,正因为有痛苦才发明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它也是因为有痛苦。你明天放学后剪剪头发吧。瞧你的头发长得多长了。
【注释】
'1' 树木新年,时间为犹太历5月15日(约公历1至2月),在犹太人传统中,指冬天过后,万物复苏伊始,犹太人要在树木新年这一天吃十五种不同的水果。“树木新年”同时又是“植树节”。
'2' 欧律狄刻、冥王哈德斯和奥菲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3' 易卜生《培尔·金特》第二幕第二场,萧乾译,见《易卜生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第320——321页。作家省略了诗剧中写父亲的话:“你一定听说过我丈夫的坏名声:他怎样在这一带流浪,挥金如土,喝得烂醉,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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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父母会带我进城,也就是去乔治王大街或者本——耶胡达大街喝咖啡,那里有三四家主要咖啡馆很像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中欧城市里的咖啡馆。在这些咖啡馆里,客人可以随意阅读用长木条固定住的希伯来文和外文报,以及不同语言的周刊和月刊。外国人在黄铜和水晶枝形吊灯的光影里低声絮语,青烟袅袅,有股异域情调,在那个世界里,宁静的书斋生活与伴侣生活平稳地前行。
装扮入时的女士们,以及仪表堂堂的绅士,坐在桌旁轻轻地说话。身穿雪白工作装的男女侍者臂上搭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茶巾,在桌间穿梭行走,给大家端上滚烫的咖啡,咖啡上漂着状如纯洁的鬈发天使的掼奶油,加香精的小瓷壶锡兰红茶,酒心油酥点心,羊角面包,奶油苹果馅饼,裹上一层香草霜的巧克力蛋糕,冬天晚上喝的香料酒,小杯的白兰地和樱桃白兰地。(在1949年和1950年,仍然只用代用咖啡,巧克力和奶油也许也是代用品。)
在这些咖啡馆里,我父母有时会碰到不同圈子的熟人,与他们平时交往的修娃娃或邮局职员圈子有天壤之别。我们在这里跟重要的老相识交换意见,比如说普费弗曼先生,他是父亲在图书馆报刊部的老板,偶尔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执行公务的出版商耶胡沙·查扎克,与父母年龄相仿已开始在大学里发展、大有可为的年轻语文学家和历史学家,还有其他年轻学者,包括前途似乎已有保障的大学助教。有时父母会碰到一小群耶路撒冷作家,父亲觉得认识他们是一种荣幸:多夫·吉姆西、施拉格·卡达里、伊扎克·申哈尔、耶胡达·亚阿里。而今,他们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甚至就连他们的许多读者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那时,他们很有名,拥有广泛的读者。
父亲会为这些会面做准备,洗头,把皮鞋擦得像黑色大理石一样闪闪发光,系上他最喜欢的那条灰白条领带,别上一枚银色领带夹,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释怎样才能做到彬彬有礼,我有义务简明扼要地回答问题,还有品位。有时,即使他在早晨已经刮过脸了,但在我们出门之前他还要刮一次。我妈妈为彰显这一时刻,戴上她的珊瑚项链,完美地衬托出她的橄榄色皮肤,给她恬静的美丽增添了几分异国情调,有些像意大利人,或许像希腊人。
父亲的敏锐与渊博给诸位名作家和学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深知,每当字典或参考书令之大失所望时,他们始终可以依靠他渊博的学识。但是比利用我父亲及其学术专长更甚者,是他们对我母亲能够伴他而来而毫不掩饰地感到高兴。她深邃而鼓舞人心的关注,促使他们乐此不疲地追寻语词技艺。她沉思的神态,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她的目光,她的评论,会给正在讨论的话题增添几分珍贵的理解,使他们不住地说啊说,仿佛他们有点陶醉,谈论他们的工作,他们那充满创造性的斗争,他们的计划以及他们的成就。有时,我妈妈会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引用说话人自己的创作,畅谈类似于托尔斯泰的思想,要么就是在所谈论的事情中识别出一种禁欲者(斯多葛派)的性质,要么就是稍微歪着头进行评论——在那一刻,她的声音会呈现某种深色葡萄酒般的性能——这里她的耳朵似乎在在座作家的创作中捕捉到了近似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音符,捕捉到汉姆孙或斯特林堡甚至史威登堡神秘主义创作的回声。从此我母亲会像从前一样保持沉默,密切关注,像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