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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拉罕那样令人敬畏,他目光炯炯,用手里的树枝做拐杖,一件俄式衬衫罩在灯笼裤外,用根长绳系住腰身。
我们附近的托尔斯泰式人物(父母称之为“托尔斯泰式奇科姆”)无一例外,都是虔诚的素食主义者,对自然怀有深厚情感的世界改革派,追求符合道德准则的生活,热爱人类,热爱世上一切生灵,长期向往乡村生活,向往在田野和橘园从事简朴农耕。然而,他们连自己的盆栽植物都种不好:也许会把植物浇死,也许会忘记浇水。要不就归咎于可恶的英式管理,在我们的水里放氯气。
他们中有一些是则仿佛是直接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走出来的托尔斯泰式人物:饱尝折磨,喋喋不休,欲望备受压抑,对理念着迷。但是所有的人,无论是托尔斯泰式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所有人都居住在凯里姆亚伯拉罕,为契诃夫工作。
世界的其余部分都被笼统地看作一个“大世界”。不过这个大世界也另有修饰词:开明,外在,自由,虚伪。我几乎只能从集邮册上认识这个大世界:但泽、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乌班吉——沙里河'5'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岛,肯尼亚、乌干达和坦噶尼喀湖。那个大世界是如此遥远、醉人、美轮美奂,但对于我们来说非常危险,充满了威胁。它不喜欢犹太人,因为犹太人虽然聪明、机智、成功,但喧闹、粗鲁。它也不喜欢我们在以色列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因为它就连给我们这样一个由沼泽、卵石和沙漠组成的狭长地带都很勉强。在那个大世界里,所有的墙壁爬满涂鸦:“犹太佬,滚回你的巴勒斯坦去!”于是我们回到了巴勒斯坦,而现在整个大世界又朝我们叫嚷:“犹太佬,滚出巴勒斯坦!”
不光整个世界是那么的遥远,就连以色列土地也十分遥远。在那里,在山那边,一种新型的犹太英雄正在涌现。他们皮肤黝黑,坚忍顽强,沉默寡言,与大流散中的犹太人截然不同,与凯里姆亚伯拉罕的犹太人也完全不一样。这些青年男女是拓荒者,英勇无畏,粗犷强健,在漫漫黑夜中交好,超越了所有的界限,在青年男女关系上也没有任何界限。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亚历山大爷爷有一次说:“他们认为将来这样的事情会很简单,小伙子只是到一个姑娘那里提出要求就行了,或许姑娘甚至连等都不等小伙子提出要求,自己就会向小伙子提出要求,就像讨杯水。”缺乏想象力的贝茨阿勒尔伯伯则带着克制的愤怒说道:“这些十足的布尔什维主义就这样把所有的神秘感都毁了?就这样把所有的情感都抹杀了?就这样把我们的整个生活变成了温吞水?”尼海米亚大叔从角落里突然冒出两句歌词儿,听起来像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咆哮:“啊,道路是如此的漫长曲折,越过高山,越过平原,啊,妈妈,我在热浪中、在风雪中寻找你,我思念你,可你越来越遥远,嗨勒嗨……”接着,琪波拉用俄语说:“行了,行了。你们发疯了吗?孩子会听见你们说话的!”就这样他们说起了俄语。
拓荒者们生活在加利利、沙龙平原和山谷里,不在我们的视野中。那些小伙子粗犷热心,少言多思,姑娘们高大强壮,坦率自律,他们看起来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他们了解你,了解你为何羞怯不安,他们依然深情、严肃,满怀敬意地待你,不把你当孩子,而是把你当作成人,尽管是小一号的成人。
在我眼中,这些男男女女的拓荒者强悍,认真,老成持重,他们会围坐在一起唱令人心碎的渴望之歌,唱讥讽嘲弄的歌,唱肆无忌惮的贪欲之歌;或者疯狂地跳舞,仿佛超越了肉体。但是他们也能够享受孤独与内省,能够露宿户外,睡帐篷,从事艰苦的劳作,唱着“我们总是整装待发”、“你的小伙子曾用犁铧带给你和平,而今他们用枪杆子带来和平”、“把我们派往哪里,我们就走向哪里”。他们能骑烈马,或者驾驶履带宽宽的拖拉机。他们讲阿拉伯语,知晓每个山洞和每个幽谷,会打枪,会投手雷,还阅读诗歌和哲学。他们勤学好问,含而不露,就连夜晚躺在帐篷里那短短的时间里,也会借着烛光低声地谈论着生活,谈论着在爱情与责任、民族利益与普遍正义之间所做的严酷抉择。
有时,我和朋友一起去塔努瓦发货场看他们乘坐装满农产品的货车,远远地从山那边来到这里,“身着工作服,脚登笨重的胶鞋”,我通常走到他们的近旁,呼吸干草的气息和远方飘来的醉人芬芳——那里,的确发生着巨变。那里,土地正在开垦,世界正在改革,那里正在建造着一个新型的社会。那里他们正在自然景观和史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正在耕耘田地,种植葡萄园,他们正在谱写新的诗篇,他们正拿起枪支,骑上马背,还击进犯者,是他们把我们这些悲惨的躯体铸成了战斗的国民。
我悄悄地梦见,他们有朝一日会把我一起带走。把我也铸造成战斗的国民。我的人生也变成了一首新歌,那人生纯净直白又简单,就像热天里的一杯水。
在群山后的远方,是激动人心的城市特拉维夫。从那个地方给我们送来了报纸和关于戏剧、歌剧、芭蕾、卡巴莱的种种传闻,还有现代艺术、党派政治、激烈争端的反响,以及含含糊糊的流言蜚语。在特拉维夫有了不起的运动健将。那里有大海,大海里满是会游泳的古铜色皮肤的犹太人。在耶路撒冷谁又会游泳呢?谁听说过游泳的犹太人?这些都是完全不同的基因。是一种突变,“像蝴蝶从蛹中奇妙地再生”。
特拉维夫这个名字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我一听到“特拉维夫”这个词,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穿藏蓝色男式背心、强健鲁莽的小伙子,古铜色皮肤,肩膀宽阔,一个诗人——劳动者——革命家,一个无所畏惧的小伙子,那种他们称之为“哈维尔曼”(非常容易相处的人)的人,拳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破帽子,样子随意但撩人,嘴上叼着烟,在世界上无拘无束;白日,他要么在田野里勤奋务农,要么搅拌沙子和泥浆,晚上,他拉小提琴,夜间,他和姑娘们跳舞或者为她们唱深情的歌,皎洁的月光映衬着沙丘,黎明时分,他带上手枪或者轻机枪从掩体走出,潜入夜色之中,守护着房屋和田野。
特拉维夫是那么的遥远!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我至多去过特拉维夫五六次,我们偶尔到那里和姨妈们一起过节。那时不光是特拉维夫的日光与耶路撒冷的日光同今天相比大为不同,就连万有引力定律也截然不同。在特拉维夫,人们走路的方式都不一样,他们健步如飞,如尼尔·阿姆斯特朗'6' 在月球上飘浮。
在耶路撒冷,人们走路的方式倒像是参加葬礼,或者像听音乐会迟到,先踮起脚尖,测试地面,一旦放下脚,他们就不急着前行了。我们等了两千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实在不愿立刻离开。我们一抬脚,别人就会立刻把我们那一小块地方夺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脚抬起,就不要急急忙忙地落下——谁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窝的危险呢。几千年来,我们为自己的冲动鲁莽付出了血的代价,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敌人的魔爪,因为我们没看地方就落了脚。这多少就是耶路撒冷人的脚步吧。但是在特拉维夫,呵!整座城市就像只大蚱蜢。人在腾腾跳动,房屋、街道、广场、海风、黄沙、林荫大道,甚至连天上的云彩都在跳动。
一次,我们到特拉维夫去庆祝逾越节'7' 之夜,第二天早早起来,大家都在睡觉,我穿上衣服,走出家门,独自到一个小广场去玩。小广场上有一两条长椅,一架秋千,一个沙坑,三四棵小树,鸟儿已经在上面叽叽喳喳了。几个月后过新年,我们又到特拉维夫旅行,那个小广场已经挪地方了。它同小树、长凳、沙坑、飞鸟和秋千一起被搬到了街道的另一头。我大吃一惊,我搞不懂本——古里安'8' 和适时组成的行政管理机构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怎么回事?谁一下子把整个广场给搬走了?明天是不是该搬橄榄山?搬大卫塔?会不会把哭墙搬走?
耶路撒冷人带着嫉妒、骄傲、羡慕和稍许一点信心谈论特拉维夫,仿佛特拉维夫是犹太民族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规划,一个最好不宜过多谈论的规划,似乎隔墙有耳,处处潜伏着敌方间谍和特工人员。
特拉维夫,大海、日光、蓝天、沙地、脚手架、林荫大道两旁的电话亭,一座正在兴建的新城,线条简单,在柑橘园和沙丘间崛起。不仅是你买票乘坐埃格德公司公共汽车去旅行的地方,而且是一个不同的大陆。
我们多年来和特拉维夫的亲戚通过电话定期联系。我们每隔三四个月给他们打一次电话,尽管我们和他们都没有安装电话。首先我们给哈娅姨妈和茨维姨父写信,信中写道,本月19日星期三(星期三那天茨维三点钟从健康诊所下班),五点钟我们会从我们这里的小药房往他们那里的小药房打电话。信提前许久就发出了,我们等着回复。哈娅姨妈和茨维姨父让我们放心,本月19日星期三那天对他们绝对合适,他们当然会在五点钟之前就在小药房里等,要是我们五点钟没打成电话也不要着急,他们不会走开。
我不记得我们是不是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小药房给特拉维夫打电话,但要是穿了也不足为奇。那是一项隆重的使命。早在星期天,爸爸就对妈妈说:范妮娅,你记得这星期要给特拉维夫打电话吗?星期一妈妈会说,阿里耶,后天可别回来晚了,别把事情搞砸了。星期二,他们二人对我说,阿摩司,千万别给我们弄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你听见了,不要生病,你听见了,别冻着,明天下午之前别摔跟头。头天晚上他们会对我说:早点睡吧,这样明天打电话时才会有力气,我不想让你被那边听上去像没吃饱饭似的。
兴奋之情就这样酝酿出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