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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尉见桓澜不动不动,一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臂,半分都不敢放。
慕容斐心下发急,暗想要如何与这个脑子不转弯的人讲道理,耐下性子又道:“我的意思不是要让桓澜死在这里,我是说,我们不能这么简单应对。你没听那老人刚才说么,这个沼泽不折腾是不会沉下去的,因为泥比人重,柦澜现在若是不折腾,也定然沉不下去,你这样拉他拽他,等于带着他瞎折腾,自然会一同陷下去。”
张尉闻言去瞧那老人,却发现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去信慕容斐的推测,可又不敢松手。犹豫间,只听慕容斐肯定而自信地道:“你信我,绝对没事的!”
张尉一想,自己的才智万万不及慕容斐,而他说的,听起来也确实有理,反复掂量,终于松了手。
不想这手一松,眼看着桓澜立刻加速向血泥里陷去,和刚才那孩子一样,连要再去拉扯的工夫都没有,眨眼间就被沼泽吞没无踪了!
因为桓澜消失得太急太快,张尉三人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应,俱都震惊地盯着还在微微鼓荡的软泥不言不语。
张尉只觉掌心分明还留着一丝桓澜袍袖柔软光滑的触感,下意识地空抓一把,却什么都没抓住。
他呆看空落落的手掌片刻,蓦地转回头,怒目圆睁,冲慕容斐大吼:“慕容斐,你说什么来着!我本来不会松手的,我本来死也不会松手的!”
慕容斐脸色煞白,不言不语。他从来自信才智过人,更坚信自己刚才的推测绝对没错,不想居然出了这样的状况,眼睁睁看着桓澜死在眼前,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时,他只觉心中慌乱无序,本能地推脱道:“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就这样松手,不是的,不是我的错!”说话间,他一眼扫到刚才那孩子的浮尸,想到一会儿桓澜也会这样浮起来,只觉所有的责任和压力都朝自己倾压而来,逼迫得他只能赶快逃走。
他木然转身,在过膝的软泥里艰难地抬起双腿,向着刚才那群人所走的方向尾随而去,眼神错乱迷茫,痴痴自语:“不是这样的,我找到唐谧一切就都好了,这些都是幻象,走出去就好了,桓澜没有死,我也没有错,我没有错,没错的……”
白芷薇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抓着张尉的腕子,眼睛盯住慢慢独自行远的慕容斐,只觉寒意袭上心头。好容易控制住身体,叫自己不要颤抖着发出了声音:“大头,怎么办,我们才刚来,可是已经有两个人迷失于幻象了。”
然而张尉却没答话。他看着桓澜消失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松手的,死都不该松手的!”说罢。他抬脚往桓澜消失的方向走去,躬身探手就往泥里挖。
白芷薇见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吼道:“住手!你还不明白吗?沼泽并不会陷落谁,只有在其间挣扎的人才会被吞噬,你也不想要命了?”
这话方一出口,白芷薇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抓住了些什么,几乎是顺口道:“好比这世界一样,我们要是不那么和它较劲,也不会自迷于其中。”话一出口,她先是一愣,想要再仔细琢磨自己这灵光一现的想法,奈何张尉却如着了魔一般死劲儿要挣脱她,让她不及再去细想。
白芷薇只觉,自己在和张尉的拉扯中,身子也一同慢慢往下陷去,然而张尉却无知无觉,依然拼死地用力挖土。
她暗道糟糕,莫不是大头也已迷于幻象了?这样一想,她便更是害怕起来,明明知道不该拉着已被迷惑的张尉,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张尉一起,慢慢陷向泥沼的深处。
她在心里对自己喊:放手啊,既然他醒不过来,你就一定要放手啊。然而那双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只是死死扣住张尉的腕子,仿佛千年万年前就生在了那里。她这才发现,原来心里的恐惧远比理智来得强烈。桓澜消失于泥沼的刹那,犹如不醒黑梦中的迷魇,唤起她心底的所有胆怯,怕是自己这次只要手指稍有松动,就又会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流逝。
死也不能放!白芷薇这样想着,不觉沉沦自迷,任身体滑向柔软如暗红丝绒的沼泽深处。
桓澜感觉到有水包围着自己,纯净的水,润滑的水,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体聚集而来。
他蓄着力,细细体察周围微妙的变化,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点突然施力,向上跃起。一道红色的光顿时劈面而来,他眯起眼,认出正是刚才夕阳的余晖。
眼前的情形令他一阵惊诧——只见张尉的半个身子已然陷入沼泽,然而却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一般,正探着一只手在泥中专注地挖掘些什么,白芷薇则在一旁攥紧张尉的另一只手,眼光迷离不明。
只听张尉喃喃自语道:“刚才不该听慕容斐的,不该松手的,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桓澜心下一动,低低假咳一声:“找我么?我就在这里啊。”
张尉闻声抬头,眼神仍有些浊,盯了桓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高兴地大叫:“桓澜,你没死!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芷薇也随着他一同醒转,神色清明的刹那,惊得“啊”地叫出声来。
桓澜眼看张尉就要以熊抱之姿扑过来,忙道:“别过来,沼泽只要不乱动,就不会陷下去。”
张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已陷人大半,讶异道:“糟糕,这是怎么搞的?”转脸就见白芷薇也受了自己的连累,忙向桓澜求救,“你是怎么出来的,快教教我俩啊。”
桓澜心里觉得好笑,暗想这小子前一刻还忘记生死般寻找自己,这一刻却如此慌张起来,看来方才是被幻象所迷了,于是将剑鞘递过去道:“你拉着这个缓缓抽身,就像在雪地里迈步,缓而稳地拔腿,一点点往外提气。别着急,若是你不急不迷,这里就陷不住你。”
张尉依样去做,果然几步之后就不再下陷,又顺手把白芷薇带了出来。
白芷薇一脱险就甩开他,恨恨道:“你这个死脑筋的大头,都是因为你,我也差点儿丢了性命。”
张尉有些委屈:“对不起啊,刚才我脑子里只想着不能让我的兄弟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至少都要再努力一次,没想到这样也会被迷惑。”
桓澜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称自己为兄弟,有点儿不自在,却又莫名有些开心,想要回应些什么,但完全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一脸诚挚地望向自己的张尉,反倒尴尬得慌张。
好在白芷薇的问话适时解了围:“桓澜,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其实当泥沼没到我胸口的时候,我便已经清醒了。你们不明白吧,被泥沼吞噬时不是到被淹没了口鼻才死,实际上,当泥巴没到胸口时,我便觉得快要窒息了,只因胸口被四面八方的污泥掩盖,完全无法鼓动,一口气从肺里被压出,就再也无法鼓起胸腔吸气,所以我才会一下子被憋醒了过来。”
“那你怎么不回话啊?知道我们几个当时有多着急吗?”白芷薇想起当时情形,心中颇有怨怪,忍不住脾气又跟了一句,“平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到这种关键时刻还要当闭口金佛。”
“因为我在思考啊。”桓澜简短地回答,仿佛当时不应对大家,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白芷薇被顶得噎住,原想再说他几句,但见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仿佛千句万句的不是砸下来,也与他无关,顿时没了争论的兴致,瞪他一眼随即收声。
桓澜见白芷薇真的恼了,口气也软下来,解释道:“我当时想,你们就算知道我清醒了,当此情形也不见得能救我,搞不好还会将自己搭进来,所以就想着一定要自救。我想来想去,只觉若是此处是水池就好了,被淹没只要闭口气,还可以再冒出来。”
张尉一听,豁然开朗,指着桓澜湿淋淋、而不是黏满泥巴的衣袍道:“于是你就用了最简单的五行之术,将泥浆里的水榨出,汇集到你的周围,这样你就不会被泥沼压迫,能够冒出头来了,对吧?”
“对,只不过要聚集到足够的水有些慢,而且在刚开始的时候,身边的水一多,我反而下陷得更快,这才,嗯……”桓澜顿了顿,有些生涩地道,“这才让兄弟着急了。”
张尉会意地笑笑,一摆手道:“你只要没死,怎么都好。我算明白了,这个鬼地方,你不能对任何事有感情,只要一当真,都会深陷其中。”
白芷薇想起自己方才所悟,应声道:“是啊。好像我们越是和这里较劲,便越会自迷其中,这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的所谓规则?”
桓澜摇摇头:“现下还不是十分清楚,似乎看起来的确有些像。但即便如此,又该如何毁去这世界呢?”
张尉忽然幡然醒悟,大声道:“这么说来,慕容斐的确聪明啊,他可是最先领悟这个道理的,所以才叫我不要使劲拉你来着。白芷薇,慕容斐去了哪里?”
白芷薇面露忧色:“他似乎是以为桓澜死了,所以被自责之心所迷,可我又顾不上他,眼看着他就这么往前走掉了。”
三人因为觉得只是隐约抓住了一些眉目,加之慕容斐早已不知去向,只好也先向前走走瞧瞧,再见机行事。
在泥沼里拔腿前行很是耗力,三人走了一会儿已颇觉疲乏,便站在原地想要稍作休息。
张尉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像梦境一般啊。我在梦里也经常这般行走艰难,好像陷在泥里,只觉腿上沉重,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张尉的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隆隆的轰响,扭头一看,一股洪流正翻滚咆哮着从身后的峡谷深处奔腾而来。他不及多想,只来得及一手抓住一个同伴,便被巨浪盖顶淹没。
再睁眼时,三人已漂在缓缓流动的江水之中了。
只见原本的血色黄昏已变作墨色深夜,辽远的天穹之上,除了北天那颗玉魂所化的亮星光芒闪烁之外,唯有中天一轮半满的上弦月,泛着脉脉的冷光。
江水并不湍急,黑漆漆的,似是新研的浓磨。空气中有股血腥气若隐若现。
张尉以为是刚才血沼的气息泛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