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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十点,Ming来到东二十三街上那间华美的白色办公室,填了一页纸的申请表,然后就跟另外几个女孩子一样,坐在门厅正中央的沙色卵形沙发上,等着别人叫到她的名字。
她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明知那样做有些孩子气,而且显得有点傻,但却很难控制自己。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走过她身边,停了一下,对她说:“把头发梳起来,你脖子到肩峰的线条很美。”
Ming抬起头,眼前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栗色短发,棕绿色眼睛,个子很高,穿着时髦洗练。她从来没有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人也没有为她停下脚步,只回头瞟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推开门厅尽头一扇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很快消失在门后面。他脸上那个不太认真的表情给她带来的挫败感让她几乎落荒而逃,直到听见秘书叫她的名字,才放弃了逃跑的企图。她被带进门后的那间办公室,发现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正是她此行要见的人,Eli York。
Eli例行公事地问了她几个极其寻常的问题,给她看一份固定格式的合同,又避重就轻的解释了其中的几项约定。
在她挣扎着试图看明白那些条款的时候,他靠在椅背上长时间的打量着她,然后开口说:“我手头上有个工作,你应该去试一下。”
还没来得及搞明白那是份什么样的工作,Ming便被送去面试。她什么都不懂,也毫无准备,连模特卡也只是一张写着身高三围的宝丽来相片,结果却被雇佣了。她欣喜若狂,觉得自己既美丽又幸运,一定会在这个行当里有一番作为的。
直到两天之后,Ming在一个场面大到骇人的路演现场见到G,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要她来做这份工作——那天在场所有的人都说,她和这个叫G的女孩子是如何如何的相似,种族,国籍,年纪,三围,鞋码,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正是因为这些相似的地方,她们被雇来扮演一个人和她在镜子里的影子。两人穿上硬纱刺绣的连衣裙,所有露出的皮肤上都扑着珍珠色的香粉,站在一个镏金黄杨木画框的两边,看起来就像一对并蒂双生的白木莲。可能只有Ming自己觉得她们并不是很像,她装作不经意的观察G,暗自指出那些不同的地方,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甚至还会叫错名字。
排练的间歇,Ming想在盘根错节的消防通道里找个地方偷闲,她推开一扇浅绿色的玻璃门,却发现好几个一起工作的女模特都躲在那里面,有人打牌,有人聊天,还有一个只穿着条牛仔裤,光着上身,头发垂下来将将可以遮住胸部,正对着光亮的不锈钢墙面摆各种姿势,并用一架小照相机拍下来。
尽管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同样颀长羸弱,有几个仍旧是一张娃娃脸,乍一看还像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比Ming成熟了许多,她们似乎已经老于此道,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己找乐子。没人招呼她,Ming想要退出去,幸好终于有人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说了声嗨,那表情和声音平实自然,让她不由得喜欢——那人正是她的“双胞胎”,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门后的角落里。
Ming也露出微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一本旧书。”G合上书,让她看封面。
许多年过去,那本书的名字Ming早已经忘了,只记得书很旧,付梓的年代可能还没有轻图纸,姜黄色的书页很软很重,散发着图书馆特有的味道。
“你也是Clef的?”G问,“谁让你来的?”
“Eli。”Ming回答,“你呢?”
“同一个奴隶主。”G笑道。
Ming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感觉终于找到一小块地方容纳自己。她告诉G,她是刚刚开始做这行,这一次几乎可以说是她第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
“Oh; You are a baby!”边上其他的女孩子们笑着感叹,她们说话的样子并不像最初的印象里那样冰冷,有人还伸手过来拍了拍Ming的肩膀。
G则笑着问:“你怎么回答他那个问题的?”
“什么问题?”Ming不明白。
“就那个经典问题,Eli那家伙总是会问,‘你为什么想做模特?’你是怎么说的?”
“因为钱,我想赚些钱付学费。”Ming回忆了一下,回答。
有人笑起来,不等G开口,就有个女孩子插进来告诉Ming,这个问题其实是有标准答案的——
Q:为什么想做模特?
A:因为我对时尚产业很有兴趣,而且我觉得做模特会是一段宝贵的经验,能学到很多东西,等等等等。
Ming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对,她撇撇嘴说:“我只是实话实说。”
G安慰她:“放心吧,那只是个没用的套路罢了,他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他那个人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所谓。而且,我的答案可能比你的更差。”
她告诉Ming,Eli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想要赚很多很多钱,拥有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过公主一样的生活。说着就笑起来,向着天花板张开手臂,好像真的有金币和绿色的美钞从天上落下来似的。
Ming也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答案,可能她俩真是一对失散的双胞胎吧。
那天的工作一直到凌晨才散,拿到pay slip之后,Ming叫住G,问:“你住在哪儿?”
G回头看着她,显得有点意外。
Ming有些不好意思,又多问了一句:“能跟你一起走吗?”
G似乎犹豫了一下,Ming以为她会拒绝,但她最后还是笑了笑回答:“当然,走吧。”
她们上了一部出租车,Ming报了大学宿舍的地址,又问G:“你住在哪儿?”
“中城,”G只说了个大致的地方,“先送你吧。”
Ming在华盛顿广场附近下车,有些依依不舍,希望很快能再见到G,却又隐约察觉到人家并不像她那样热络,可能这种好感只是单方面的吧,她不得而知,也拉不下面子去问。
(part2)
那天之后,Ming又接连做过几份模特工作,许多同样初入行的姑娘都羡慕死了她这么快就能崭露头角,但对于她来说,这最初的模特生涯在她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却只是浑身酸痛和无尽的困倦。长时间工作带来的疲惫和紧张,让她头昏脑胀,觉得恶心,从肩膀后背到腰屁股大腿小腿无一不酸痛。而且,她又是初来乍到,英文程度尚不够跟人深谈,也没来得及在此地交到新朋友,学校里的同学都不过是一些浮泛的交情,只有打招呼和讨论功课的时候说几句话。工作上遇到的人更是不跟她讲什么多余的话,只除了Eli偶尔会打电话过来交待一些琐碎的事情,关照她不要迟到,记得shave,不要晒得太黑,不要吃的太多,两份工作之间务必把妆卸干净……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唯独G在这冷酷的背景中凸显。Ming总是盼望看到她,但在这个特别的行当里,两个相似的人注定很少会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大多数日子里,她们搭乘地铁穿梭在城市各处,audition,fitting,posing,walking,偶尔在地铁站、快餐店、经纪公司或是某个面试的地方遇到,花上几分钟聊天。
那段日子,Ming时常对G抱怨她脚痛。在做模特之前,她几乎没穿过后跟一寸以上的鞋子,穿高跟鞋走路让她脚上水泡不断,每走一步都像是踏上陆地的小美人鱼。看别人都穿得好好的,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脚长得有些畸形。
G只不过比她早出道几个月,却已经很有经验,教她用消过毒的针将水泡刺破,用清水冲洗伤口,再涂上安息香酊使患部的皮肤硬化,最后在四周抹上一圈凡士林。
“你从哪里学来的?”Ming问她。
她却避而不答,只是得意的说:“要是模特做不成,或许我还可以去唐人街做个专门看脚的江湖医生。”
Ming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她们俩坐在她宿舍的单人床上,G手里捏着她左脚的样子。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心里奇怪的依恋,只可惜她对面的人没有回应。
慢慢的,她对G有了更多一些的认识——G喜欢去格林威治村的古董书店淘旧书,或者在宠物商店把所有体重三十磅以下的小狗抱个遍。没有工作的时候,总是梳一个随便的马尾,或者干脆披着头发,弄丢了隐形眼镜(经常丢),就在鼻梁上架一副黑玳瑁色的角质框眼镜,一手拿一只黑色手提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本卷了角的旧书,低着头,走路脚下生风,看上去就像一个居于尘世却又不染尘嚣的书生。这一切都让Ming为之着迷,她知道G并不比她更聪明或者美丽,却似乎更有魅力。
但在其他许多人眼里,G不过就是一个怪胎罢了。在传闻中,她是个诡异的悲观分子,喜欢存钱,会仔细的去读那些银行的合同和保险条款,而不像其他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抱怨每年的保险费不如去买双鞋来的实惠。还有人告诉Ming,G这个人小气得很,说她本来租住在Clef的模特公寓里,有一次,一个同住的女孩子从她箱子里拿了一条旧裙子穿着玩儿,她看到了大发脾气,把那条白色纱裙点上火扔进抽水马桶里烧尽,然后就带着自己的箱子走了。
Ming对这些指控不以为然,认为她们之所以那样觉得,只不过因为G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她从不喝酒,不吸烟,不沾药品,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要男朋友。所有这些,Ming都很能理解,尤其是男朋友那部分,因为她自己也没有,也不想要。
她们的工作和外表注定会招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男人搭讪,不同年纪,不同肤色,有的很穷,有的装作很富,却都不约而同的把她们当成call girl,或者好骗的傻女孩,对她们说“你真漂亮”,或是许以锦衣玉食,或是以为只凭半瓶波本威士忌、一件干净的浴衣便可以带她们回家去。刚开始时,Ming碰到这样的事情总会觉得心惊胆战,G却好像早已习惯了。偶尔也有各方面都很不错的男人出现,也曾有过一两次像模像样的约会,但到头来都会不了了之,被她们拿来当笑话讲。
就像那年七月,G接到一份工作,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