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心疼的嘴巴。这真是登峰造极的杰作——模样庄严的短短上唇;柔软的、娇媚的、催人欲眠的下唇;喜盈盈的酒窝,红艳艳的唇色;她镇静的、沉着的,但又喜洋洋的微笑,一道道圣光射在牙上,亮得出奇的一口牙齿就反射出这道道圣光。我打量下巴的模样——我也看到了希腊人那种下巴,宽阔而又显得圆润,柔软而又显得威严,饱满而又显得脱俗——这种轮廓,阿波罗神(阿波罗,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勒托之子,司预言、医药、文艺的神。)只有在梦中才让雅典人的儿子克里奥米尼(克里奥米尼,第三世纪雅典著名雕刻家。梅迪奇的维纳斯像为其著名作品。)看到。于是我盯上丽姬娅那对大眼睛了。
在远古时代可没有过这样一对眼睛。我心上人的眼睛里,大概也蕴藏着范吕兰姆男爵提到的秘密。无可否认,我们这族人的一般眼睛说什么也没那么大。连诺耶哈德谷(诺耶哈德谷,出处不详,疑系爱伦·坡杜撰。)那族人中最圆的羚羊眼睛(羚羊眼睛,指温柔的棕色眼睛。)也赶不上那么圆呢。可话又说回来,只有碰到兴高采烈的时刻,这特点才往往在丽姬娅身上显得一清二楚。碰到这种时刻,她的美就是天上玉女,世外神仙那一种——土耳其神话中的火丽(火丽,伊斯兰教中的天堂女神,以永恒的青春及美丽著称。据说由麝香与香料造成。每一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可得十二个火丽。)那一种;也许是我心里胡思乱想,才显得这样吧。眸子黑得熠亮,偌长的漆黑睫毛盖过眼睛。眉毛长得不太整齐,也是这样黑。然而,在眼睛里看到的“异点”,性质上和脸庞的模样、色泽、神采迥然不同,归根结蒂,一定是神情上有“异点”。啊,神情这字眼多没意义呵!我们掩饰自己对灵性一无所知,就单单说出这含义广泛的字眼。丽姬娅这副眼神呐!整整半天来,我多么专心地默默琢磨呵!整整一个仲夏晚上,我多么专心地拼命想要领悟呵!深藏在我心上人眼珠里的——比德漠克里特的井(德漠克里特(前460?—前362?),古希腊哲学家。他说:“真相在井底”,所谓“井”者,疑指他想象中的原子活动的空间。)还深奥的——是什么呀?是什么呀?我一心只想揭穿这个秘密。那对眼睛呵!那对又大,又亮,又美的眸子呵!那对眼睛成了我心目中的勒达(勒达,希腊神话中斯巴达王廷达瑞奥斯之妻。宙斯爱其美貌,诱之,遂生两蛋,其中一个化出海伦;另一个化出卡斯托尔与波吕杜克斯,即双子星座中之两星。)的双星;我成了那对眼睛的最最热心的星相研究家。
心理学上有不少无从捉摸的变态心理,其中最最惊心动魄的,恐怕在学校讲堂里也根本不提,这就是我们拼命想要追忆一件早已忘怀的往事,常常发现快要回想起来,可结果还是想不起。我仔细端详丽姬娅的眼睛,也是往往觉得快要彻底领悟了——觉得眼神快要给我领悟了——可又不怎么了解,结果终于莫名其妙!说来也怪,啊,真是怪到极点的谜,在天底下最平凡的事物中,我竟也看出不少类似的东西。我是说,丽姬娅的美潜入我脑海,像供奉在神龛里那样萦绕心头,此后,我一见到尘世万物,有种心情就油然而生,每逢看到她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总是这股心情。但到底是什么心情,我照旧没法解释,也没法分析,连一直揣度都不行。还是重复一遍吧,我有时候端详一株迅速生长的葡萄,凝视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条虫蛹,一条流水,这股心情便识破了。看见海洋,看见流星陨落,曾经体会过。看见年近古稀的老人的眼色,曾经体会过。用望远镜仔细照照天上的一两颗星星,尤其是天琴座中那颗大星附近的六等星,双重星,变幻不定的星星(指织女星。),曾经领悟过。听到弦乐器的某些声音,曾经满怀这种心情;看到书上几节文章,也难免时时充满这种心情。在其他无数事例中,我尤其深深记得约瑟夫·葛兰维尔的一部书中有段文章,看了总不免涌起这股心情——大概只是因为文章写得怪吧;谁说得上?——“其中自有意志,意志永生不灭。孰知意志之玄妙及其威力哉?上帝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泽万物。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决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
时隔多年,经过一番回顾,我当真还能找出丽姬娅的某些性格,跟那位英国伦理学家(指约瑟夫·葛兰维尔。)的这节文章不无几分间接关系。她专心一意地思索、行动、谈话,或许就是那种了不起的意志的产物,要不至少也是它的反映,在我们长期来往的过程中,可没其他更具体的迹象流露了。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就数她,外表镇静的、始终沉着的丽姬娅,心里一股热情赛如翻江倒海,折磨得她好苦。这股热情,我可估计不出,要么只有凭着大得出奇的眼睛,叫我那么惊喜交加的眼睛;凭着她幽幽嗓音里那分清晰的、沉着的、抑扬顿挫的、简直迷魂的声调;凭着她一贯那种咄咄逼人的谈吐(跟她说话神气一比,逼人的威势更显著了),或许还估计得出。
上文中谈到过丽姬娅的学问:真是渊博之至,根本没听说过闺秀妇女有这样的学问。她精通古典语言;就我对欧洲现代方言的知识来说,根本没见她给难倒过。说真的,碰到任何深受崇拜的课题——就因为那是学院夸耀的学问中最深奥的一种——又何尝发现丽姬娅给难倒过?只有在这晚近几年,妻子的这一特点才多么迥乎寻常,多么惊心动魄地使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呵!上文刚说过,我根本没听说过闺秀妇女有她这分学识,可是世上哪里又有一个男人涉猎心理学、物理学、数理学等一切学问,而且成绩斐然呢?我当初并不知道丽姬娅的才学了不起,令人咋舌,到如今才看清楚;但当初倒完全晓得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支配我,竟像孩子一样安心,听凭她指导我研究玄而又玄的形而上学;婚后数年中,我孜孜不倦研究的就是形而上学。正当我研究不大有人探索——不大有人通晓的学问,她就伏在我身上,我真是无限得意,无限喜悦,怀着无限美好的憧憬,感到神妙的远景在眼前逐渐展开,顺着那人迹未到的、光辉灿烂的漫长道路,可以到达学问的终点,这种学问实在珍贵之至,禁不住人要研究呵。
因此,过了几年,眼看那些有根有据的希望化作一阵风,吹散了,我心头的悲哀不必提有多大了!失去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个孩子,暗中摸索罢了。有她在眼前,单听她讲解,我们埋头研究的先验论(先验论,乃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所创,他将时间、空间、因果性、必然性及逻辑的其他范畴和基本原理均称为超出经验范畴的认识形式。)中不少疑难,就此迎刃而解。少了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闪光的金字竟比铅还暗淡。可如今那对眼睛愈来愈难得射在我熟读的书上了。丽姬娅病啦。惶惑的眼睛闪出熠熠光芒;苍白的手指成了死尸般的蜡黄颜色;高阔额角上的青筋随着极其微妙的感情起伏骤涨骤落。我眼里看出她准死无疑——我心里就不顾死活地跟狰狞的无常拼命。可万万没料到,多情的妻子跟死神的搏斗竟比我还厉害。她那冷酷的性格足以使我相信,在她心目中,死决不可怕;——谁知并非如此。她跟死神拼命的那股炽烈的反抗力,决非笔墨所能描绘。我见了这副惨状,痛心得长吁短叹了。真想安慰安慰她,真想劝导劝导她;可她非常非常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安慰她,劝导她,那才叫傻呢。她火烧似的心里虽然翻江倒海地折腾着,不到最后关头,那貌似沉着的态度却始终不变。嗓音愈来愈柔了——愈来愈低了——她悄悄说出一番话来,那怪诞的意义,我可不想细述。我晕头转向地听着,恍恍惚惚的,听着非同凡响的清音——听着人间未有的妄想和希望。
她爱我,这倒不必多疑;在她那种胸怀里,爱情不比寻常,这也一看便知。可是,只有在她临终时,我才给她的至深且巨的挚情彻底打动了心。整整半天来,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当面倾吐泛滥胸怀的衷曲,心头那强如热恋的痴情无异就是至爱呵。我怎配听到这番心声呢?——我怎么活该倒霉,碰到我心上人倾吐衷肠的时刻(某些版本,如柯里尔版本,此句作“碰到我倾吐衷肠的时刻”。本文从诺甫版本译出。),竟眼看她撒手人寰?要细述这件事,可受不了。就这么说吧,天呐!眼见丽姬娅强似常人地热恋着一个不该受人爱的,不配受人爱的,才终于看出如今她的生命行将结束,她真心真意地怀着渴望,一味想要活下去。这种炽烈的愿望,这种一心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的火热心愿,我可没本领描绘,我可没措辞来表达。
她去世那天晚上,深更半夜,她不由我分说,招我到身边,请我把她不多几天前写成的一首诗重念一遍。我遵从了。内容如下——看!这是个狂欢的晚上,
在凄凄凉凉的暮年!
有群蝉翼仙子,脸上
蒙着轻纱,热泪涟涟,
端坐戏院里,观看一出
恐惧和希望交织的悲剧,
乐队时作时辍地奏出
缥缥缈缈的天外仙曲。
丑角乔扮凌霄的天帝,
飞东飞西地往返无常,
咕哝不停,声音低低,
只是傀儡,横冲直撞,
听凭无形巨掌牵上牵下。
无形巨掌瞬息换景,
扑扑秃鹰翅膀,飞降
灾祸,看不清!
这出戏真是五光十色!
啊,常记心头,千万莫忘!
人群不停追逐“幻影”,
伸手捕捉,永远失望,
绕圈回旋地兜来转去,
始终回到同一地方,
剧中情节多的是恐惧
和罪恶,有的是疯狂。
看呵,一条横行爬虫,
闯进欢乐的小丑群中,
浑身猩红,直往前冲,
扭出舞台僻角中!
折腾蠢动!一声哀吟,
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