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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悬疑经典小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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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提到了自己那个颇为稚气的实验的效果,俯瞰山池,结果使先前的古怪印象变本加厉。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越来越迷信——干吗不承认这一点?——只会加深迷信的程度罢了。我早就知道这悖论似的法则:越怕越想,越想越怕。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当我再次从池塘上移开眼睛,注视大屋本身的时候,头脑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幻觉——这个幻觉如此荒谬,我只用提一下折磨我的鲜明感觉就可以了。我胡思乱想着,当真认为整座大宅院落和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气息下——这种气息和天上的空气绝不相干,是从枯萎的树丛,灰暗的墙垣,静寂的池沼中蒸腾出来的:一种致命的神秘迷雾,阴惨凝滞,隐约可辨,色若青铅。

为了摆脱心中那幻梦的想法,我更仔细地观察这幢巨宅的真貌。看来基本特征也就是古香古色。由于年代久远,颜色大大剥落。细小的霉斑布满了外墙,悬垂在檐下,像乱结的蛛网。这里的一切并不特别破落,石墙没有坍塌;完整如初的布局和个别粉碎的石块显得极不协调。这让我不由想起荒废在地窖中的旧木雕,由于多年来接触不到一丝外界的风,看起来好像还完整,其实早已朽烂了。除了外观上的颓败,整幢房子一点也没有摇摇欲坠的痕迹。除非是眼光锐利的观察者,才能发现一条看不太清的裂隙,从正面屋顶上,一路锯齿型地裂到墙根,消失在阴沉沉的池水里。

一面留心着这一切,我驰马沿着短短的堤道来到门前。等候在那里的仆从牵走了马,我跨进了哥特式大厅的拱门。一个蹑手蹑脚的男仆领着我,默无一言地穿过许多黑暗复杂的回廊,到他主人的工作间去。不知为什么,路上碰到的一切,全都加重了我已提到过的种种模糊的感觉。我每迈一步,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墙上暗淡的壁衣,还是乌木的黑色地板,幻影般的甲胄类战利品,全都嘎啦作响,这一切都是我自幼熟悉的,可还是叫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平常物件竟也会勾起如此陌生的幻象。在一座楼梯上,我碰到了这家的医生。我觉得他奸猾的神情里透着几分困惑。他惊慌失措地跟我打个招呼就走了。这时,听差打开门,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我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十分高大的屋子里。窗户又长又窄,尖尖高耸,离着黑黝黝的橡木地板老高,从里面根本够不着。红殷殷的微光从窗棂间射进来,刚好照亮四下里比较显眼的东西。然而,极尽目力也望不到房间里较远的角落或是回纹凸花的藻井。四壁悬挂着黯淡的幛幔。一应家具全都大而无当,古旧残破,毫不舒适。四下堆散的书籍和乐器并没有给这个景色增添生气。我觉得自己呼吸到一种悲凉的气息,一种阴森沉郁的不可救药的气氛四处飘浮,浸透了一切。

厄舍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见我进来,一跃而起,热情洋溢地欢迎我。我起初还道是过火的亲热——厌世者的勉强做作。可一瞥之下,他的神情令我相信了他的真诚。我们坐下,好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我怔怔地盯着他,心中又是怜悯,又是敬畏。谁也不会像罗德里克·厄舍一样在短短时间里变化这么大!我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我早年的伙伴。然而他的面部特征依然鲜明:面若死灰,一双无与伦比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有些单薄的嘴唇毫无血色,但那轮廓秀美绝伦,鼻子是优雅的希伯来式,但鼻孔大得却不相称,下颌端正而不突出,活脱一副个性软弱的样子,一头胜似蛛丝、柔软纤细的头发。这样的五官,再加上异常宽阔的天庭,构成的面貌令人难以忘怀。五官的显著特征与寻常神情的些少改变就会产生许多变化,如今巨变之下,我几乎怀疑是在和谁交谈了。眼前这幽灵般苍白的肌肤,异乎寻常的晶亮的眼睛,已让我惊愕乃至惊骇了。那头柔丝秀发也毫不在意地蓄长了,细比游丝的头发,与其说披,不如说飘在脸上,即使费尽心力,我也无法将这副古怪的神情与正常人联系起来。

我立即发觉我的朋友语无伦次,举止失措。不久便看出他挣扎着想控制住习惯性的痉挛与神经的极度不安,结果是白费力气。我对此心中早有准备,一来看过他的来信,二来还没忘了他的童年往事,三来凭他特殊的体质和气质,也得出了一些结论。他的举止忽而活泼,忽而严肃。他的声音时而迟疑颤抖(这时生气似已荡然无存),时而坚决有力——那种粗暴、沉重、不慌不忙的空洞音调——那种呆滞、镇静、调整自如的令人不快的言语,只有沉湎醉乡的酒鬼,或者不可救药的瘾君子,在其快乐的巅峰时,才会如此。

他就是如此模样地谈起我此行的目的,谈起他对见到我的热切盼望,谈到他期待从我这儿得到的安慰。他十分详细地谈起他的病,说他得了先天的家族遗传病,已经不指望找到治病良方了——不过他立刻又补了一句,这不过是神经病罢了,会很快过去的。这点可以从很多反常的心绪中看出来。他详详细细地说着,可能由于他叙述时的措辞与态度增加了这些事儿的分量,让我对此又感兴趣,又觉迷惑。神经过敏害苦了他:只能吃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种料子的衣物;所有的花香都令他喘不动气;一丁点儿光亮都会刺伤他的眼睛;除非是特别的弦乐之声,才不会令他听了心惊肉跳。

我发现他成了一种异常恐惧的奴隶。“我要死了,”他说,“我肯定会死于这种可悲的疯癫的。就这样,就这样,别无选择,我会遭灭顶之灾的。我害怕今后的事情,不是怕事儿,是怕这些事儿的后果。一想到出什么意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我都会不寒而栗,丧魂落魄。说实话,我怕的不是危险,而是它的绝对后果——恐怖。到了精神失常的这种可悲地步,我觉得早晚要抛开理智与生命,和那个狰狞的幽灵——恐惧——大战一场。”

从他断断续续、模棱两可的暗示里,我时而能发现他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的特点,他被自己承继下来的这座巨宅的某些迷信说法束缚住了,以致多年以来,他不敢擅离半步——这种迷信力量的影响暧昧不明,难以言述——据他说,他家巨宅外表与实质上的特色感染了他的精神,具体说来,灰暗的山墙与高楼的形象以及它们在幽深山池里的倒影,都影响了他生存的信念。

尽管吞吞吐吐,他还是承认折磨他的这种异常忧郁的心境另有合情合理的原因——他所钟爱的妹妹,长年重病缠身,已告不治。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伴侣,在世间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她死后,”他说道,辛酸的口吻令人难以忘怀,“他(这个不可救药的意志薄弱的家伙)就被抛下成了厄舍家族的最后一员。”他正说着,玛德琳小姐(人们这样称呼她)从房间深处缓缓走来,丝毫不曾留意我在座,又消失了。我无比惊讶,又难免有些恐惧地盯着她,根本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目送她离去的步态,不禁一阵心神恍惚。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时,我才赶紧回头看她的哥哥。他一早已用双手捂住脸颊,骨瘦如柴的手指竟比往日还要苍白,指缝间热泪滚滚。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让医生束手无策。她症状反常,神情淡漠,身体日渐消瘦,伴有时发时歇的局部僵硬。她依然与病魔顽抗,并不曾卧床不起。但就在我到她家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六神无主地告诉我),她终于在毁灭者的摧残下香消玉殒了。我这才知道,刚才惊鸿一瞥竟成遽尔永逝——那位小姐,谁也不会见到活着的她了。

随后几天里,我和厄舍都闭口不谈她的名字。这段时间,我忙于设法减轻我朋友的忧伤。我们一起绘画阅读,或者像在梦中一样,听他拨弄如诉的吉他,演奏纷乱的即兴曲。我们之间愈亲密,他愈是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心扉,愈使我辛酸地看到千方百计博他一粲都是白费心机。他心头的悲痛浑自天成,无休无止地流露着,像黑暗倾泻在物质和精神世界的一切上。

我将永远记得与厄舍府主人一起度过的许多庄严时刻。但是,我说不清他将我卷入了什么样的研究,或带我做了什么事。那种兴奋的极端不正常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的幽光,他那冗长的即兴挽歌依然回响在我耳边。万千往事里,我特别记得他奇异地歪曲了韦伯的最后华尔兹的奔放气息。他精妙的想象力孵育并勾勒出一片混沌,我对此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用文字表达这些画而(栩栩如生,犹在眼前)。如果曾有凡人能绘出理念,那此人必是罗德里克·厄舍。对我这个当时身临其境的人来说,看着这个疑病患者在画布上倾诉纯粹的抽象时,心中升起一阵阵恼人的恐惧感,这是以往在欣赏傅塞利色彩鲜明、形象具体的画作时从未有过的。

在我朋友那些幻象丛生的画作里,有一幅并不那么抽象,也许可以,尽管有些勉强,用文字表达出来。画面呈现的是一处狭长的长方形墓穴或是隧道的内景,四壁低矮、光滑、洁白,没有中断也没有装饰。画面上的某些细枝末节显示出这个洞穴深埋于地下。画面范围中既看不到任何出口,也没有火把等任何人工光源的照明;只是密集的光线滚滚涌来,使一切都沐浴在一种鬼气森森的不相宜的光辉里。

我已经提到过他的听觉神经不健全,除了某些弦乐,一切音乐对他都是折磨。可能就是这种狭窄的限制使他只能选择吉他,他演奏起来真是妙不可言。可这并不能说明他能极为纯熟地演奏即兴曲。只有在强颜欢笑的片刻,我才观察到他那些狂想曲的词也好,曲也好(他经常自弹自唱),都是他精神高度集中与镇静的结果。我时常记起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来。也许是因为他演唱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从歌词含蓄、玄妙的意义里,我第一次看出了厄舍完全明白他高贵的理智王冠已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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