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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当贝顿·法夸垂直从桥上坠下去时,他已经没有知觉了,仿佛死了一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被喉咙口的一阵剧痛从毫无知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紧接着是一阵窒息感。阵阵疼痛从他的颈脖开始,一直延伸到四肢以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疼痛似乎顺着一张精密的网络,闪电般地扩散到全身;疼痛又仿佛一条条火舌,让他觉得灼热难耐。他只是感觉脑袋发胀,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似的。这些感觉都与思维毫无瓜葛,因为他的思维功能已经遭到毁灭。唯一幸存的是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把人折磨得异常痛苦。他似乎觉得,一切都在旋转,自己就像一颗熊熊燃烧着的核心,被亮闪闪的云雾包围着。他还像一个巨大的钟摆,围着一个巨大的弧圈不停地晃动。一时间,他周围的亮光猛地冲击过来,紧接着是一阵水溅声,在他的耳鼓里轰轰作响,一切又都变得阴冷而黑暗。思维的功能得以恢复。他知道,自己已掉入河中,因为绳子断了。这时,他感觉呼吸顺畅,脖子上的那根绞索早已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现在又恰巧挡着河水灌进肺里。在河底被吊死,这种想法在他看来实在荒谬。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头顶上有一束光亮,然而这束光那么遥远,摸也摸不到。他依然在下沉,因为他看到头顶上的亮光渐渐微弱,最终变成了一丝微光。紧接着,这丝微光变得亮了起来,他清楚自己正在向上浮,因为他感觉舒服多了,然而他无法相信这一点。“被吊着淹死倒也不错,”他心想,“然而被枪毙并不是我希望的。不!我不想被枪毙,那样太不公平。”
他对自己干什么毫不知情,然而手腕上的剧痛告诉他,他正在试着挣开双手。仿佛一个闲人在观赏杂耍演员的表演而对其结果漠不关心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挣扎。这一努力太令人惊叹了!多么了不起,多么惊人的力量啊!太棒了!啊,他成功了!绳子松了,双臂分开向上浮了起来。在越来越强的亮光中,这两只手清晰可见。他带着一种崭新的兴趣望着,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他用力抓住脖子上的绳子,然后又用力将它扔在一边。绳子在水中上下摆动,就像一条水蛇。“套上绳子,重新套上!”他感觉自己正对着双手喊,因为绳子解开后,是一阵他从未感到的剧痛。他的脖子痛极了,脑袋就像烧着了似的,那颗一直在轻轻跳动着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仿佛要从口中蹦出来。他浑身疼痛,像散了架似的。然而,那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没有遵从他的命令。它们快速而有力地朝下划着水,他游出了水面。他感觉自己的头先露了出来,太阳刺得他看不到任何东西,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一大口空气被吸了进来。
然而不一会儿,他又一声尖叫,把它吐了出来!
此刻,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各种感官。实际上,这些感官还很敏锐。他置身于一种令人恐惧的紊乱之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促进并改善了他的感官,使他觉察到许多以前从未觉察到的东西。他感觉到了脸上的水波,听到了它们拍打时发出的“哗哗”声。他看了看河岸上的树林,看到一棵棵树,看到树叶和每片叶子上的脉络,也看到树叶上的小虫子,有蝗虫、金身苍蝇,还有树枝间的褐色蜘蛛,它们正忙于织网。在成千上万片草叶上,五颜六色的露珠一闪一闪的。水波上,蠓虫在尽情歌舞,蜻蜓扇动着翅膀,水蜘蛛划动双腿,好像船桨在推动小舟,这一切合成了一支清晰的乐曲。一条鱼从他的眼皮底下“嗖”地游了过去,他听到了鱼身分水的“沙沙”声。
此时,他已经从水下露了出来,脸向下游。过了一会儿,这个看得见的世界似乎围着他缓缓旋转起来,他自己成了轴心。他看到了小桥、碉堡,看到了站在桥上的士兵、上尉、中士,两名哨兵,他的行刑队。在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他们的轮廓清晰可见。他们朝着他高声喊叫,指手画脚。上尉已经将手枪拔了出来,只是没有开火,其他人都没带武器。他们的动作古怪而可怕,他们的身影也出奇的大。
忽然,他听到一声枪响,有什么东西在距离他有脑袋几英寸的水面上轰然爆炸,溅了他满脸水。紧接着,又是一声,他看到其中一个哨兵正举着枪,枪筒里冒出一缕青烟。他在水里看到桥上的那个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看到这是一只灰色的眼睛,他记得曾经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说灰眼睛是最厉害的,凡是著名的射手都拥有一双灰眼睛。不过,这只灰眼睛没有击中目标。
一个回旋的浪头推着法夸旋转了半圈,他又一次看了看碉堡对面的林子。一个响亮而尖锐的嗓音,在他的身后单调而有规律地喊着,越过水面,清晰异常,透过并淹没了周围的所有声响,包括他耳边汩汩的流水声。虽然法夸并非军人,但他常常在军营出入,清楚这种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喉音浓重的腔调有着怎样可怕的意义。岸上的那位中尉现在不再袖手旁观了。他的声音多么冷酷无情!平稳的语调像是要逼着士兵们保持镇静。他一板一眼地喊出这样几个残酷的字眼:
“全体!……注意!……举枪!……准备!……瞄准!……放!”
法夸向下潜去,尽力向下潜。河水响在耳边,仿佛尼亚加拉瀑布一般轰鸣,可他还是听到了排枪沉闷的轰响。他再次浮上水面,看到很多亮晶晶的小铁屑,又扁又平,一点一点地沉没了下去。有几片碰到了他的脸和手,然后又落下,接着往下沉。有一片夹在他的衣领里,火辣辣的,难受极了,他猛地将它扔了出去。
等他露出水面,大口喘气时,他才知道在水下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他发现自己身处很远的下游。与刚才的地方相比,这里安全多了。大部分士兵都已经上好了枪膛,从枪管里抽出来的通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空中翻了翻,“嗖”的一下又被插进了鞘套。两名哨兵又开枪了,这一次他们不是执行命令,但也没有射中。
这一切都让这个被追捕者在回头时看在眼里。现在他正顺着水流努力地游着。他的头脑像四肢一样充满力量,此刻正在以闪电般的速度思索着。
他想:“这位长官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齐射还不是像点射一样容易躲避嘛。或许他现在已经下令让士兵随便开枪了。上帝啊,我可躲不过那么多子弹啊!”
在距离他不到两码的地方,忽然可怕地溅起了河水,然后是一阵尖啸,随后慢慢减弱。这响声听上去仿佛又由空中飞回碉堡去了,最后“轰”的一声爆炸,打乱了河底的宁静。河水像一条掀起的被单,将他的脑袋盖住,把他整个裹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到,也喘不过气来。大炮也参与了进来。他摇了摇头,抖掉脸上的水,听见一颗打偏了的炮弹正“嗖嗖”地从他的身旁飞过。过了一会儿,远处的树林里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们不会再这样打了,”他心想,“下一次他们就要打葡萄弹了。我必须死死地盯着这个炮口,硝烟会给我提示,炮声来得太迟,总是落在炮弹的后面。这门炮真是不错啊。”
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正在快速地旋转,像极了一只陀螺。河水、河岸、树林、此刻在远处的桥、碉堡和士兵都乱作一团,看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都五颜六色,他看到只是一条条在水平线上旋转着的光纹。原来他刚才是陷进了一个漩涡,漩涡激烈地盘旋向前,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过了一会儿,他被水流抛在一片碎石堆上,这里是河的右岸,也是南岸。他正好被一块隆起的地方掩蔽起来,不被敌人察觉。这猛然间的停顿,再加上一只手被碎石擦破,使他有了喘息的机会。他激动地流下了泪水,将手指插进沙子里,一把一把地洒到身上,嘴里还轻轻地感谢它。这沙子看上去像钻石,像红宝石,像绿宝石,像他能想象到的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河岸上的树和大花园里的植物一样,他留意到,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又深深地嗅了一下树上的花香。一束奇异的玫瑰红光彩穿过树干的空隙一闪一闪的。树枝上,轻风吹奏出悦耳的声音,仿佛风琴在弹奏。他不想再逃了,只想在这个景色迷人的地方停留下来,就是再次被捕,他也无怨无悔。
在他头顶上的树枝间,葡萄弹在“嗖嗖”、“嘎嘎”不停地响着,把他从梦幻中惊醒。那些糊涂的炮手胡乱放了一通,算是欢送。他猛地跳了起来,冲上斜坡,一头钻进了树林。
他走了整整一天,只是依靠太阳的移动来确定方向。这片林子似乎无边无际,连绵不断,甚至连一条樵夫的小径也看不到。他还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竟然这么荒芜。眼前的景象真有点神秘。
夜幕降临,他又累又饿,双脚疼痛。然而,一想起家中的妻子和儿女,他又向前走去。终于,他找到了一条路。他知道沿着这条路准能走回家。这条路宽阔笔直,和城里的大街一样,但看起来却未曾有人走过。路两旁没有农田,周围也不见有人居住,就连使人想起此地还有人烟的狗叫声也听不到。漆黑的树干形成一道笔直的墙,竖在道路两旁,慢慢延伸到地平线上,交汇成一个点,仿佛透视课上画的图案似的。他抬起头来,透过树缝看见闪闪的星星。这些星星看起来陌生极了,并且还很奇怪地组合地一起。他确信它们之所以这样组合,其中必定有神秘和邪恶的意义。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充斥着怪异的声响,在这些声响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听到有人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轻声说话。
脖子痛极了,他用手摸了摸,才知道脖子已经肿得厉害。他知道绞索磨破了他的脖子,并留下了一圈紫色痕迹。他感觉双眼充血,再也合不上了。他口渴得要命,连舌头也肿了,他把舌头从牙齿间吐了出来,想借凉风来降温。这条毫无人烟的大道上,草坪是多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