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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谈谈笑笑,很快便到了一个小山谷。到那谷口时,众人都有些变色,纷纷裹足不前。辛九姑低声道:「圣使,前面便是忘川谷。」王亦君点头,牵着纤纤的手朝里走,众人缓缓随行,鸦雀无声。
此时落日西沈,天空橙红,碧黛群山起伏如浪。谷中一条小河平静奔流,曲折北来。两岸绿草如茵,竹林绵绵,远远望去如绿雾缭绕。河边竹林中有一间竹屋,炊烟嫋嫋。瞧来殊为平静清幽,怎么也不象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的居所。
王亦君运气丹田,抱拳朗声道:「晚辈王亦君,冒昧拜访前辈。」谷中了无回应,只有水流潺潺,鸟声寥落。群雄屏息四顾,王亦君又抱拳喊了数声,仍是杳无回应。
卜算子弯腰颤声道:「圣使,我已算过,今日不宜出门访友,不如我们挑个良辰吉日再来登门拜访?」纤纤见他害怕的神情颇为有趣,格格娇笑,伸手捏住他鼻子,笑道:「卜算子,你倒是算一算我会不会将你的鼻子捏断?」群雄莞尔,紧张的气氛登时缓解。
王亦君回身朝众人说道:「各位,我先独自一人去拜访拜访前辈。倘若有什么异状,你们再来援救不迟。」
众人都对那老太太颇为忌惮,听说无须入谷,都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心他一人进去凶多吉少,面有忧色。纤纤拉着王亦君的手,也要进去,王亦君无奈,只好牵着她朝谷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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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丁冬,两人沿着溪流朝南走去。蝴蝶翩翩在纤纤头顶环绕。身侧河水清澈见低,卵石遍布,偶有数尺长的金背鱼悠然穿梭。青草的绿色气息迎面扑来,将周身浊气一涤而尽。
王亦君心道:“这山谷清幽佳绝,主人遍植绿竹,怎会是好杀成性的魔头?”正为那神秘的老太太叫屈,突然听见一个柔媚的声音淡淡的道:「我让你们进来了么?」那声音慵懒动人,说不出的好听。王亦君一楞,止步恭敬作揖道:「晚辈王亦君,冒昧造访,请前辈恕罪。」
那声音依旧淡淡的道:「瞧你这般有礼貌,我便原谅你吧。剁下自己的双脚爬回去,我饶你一条性命。」声音温柔,但话语却是极为蛮横。王亦君一楞,还未说话,纤纤已经哼了一声道:「瞧你声音这般好听,我便原谅你吧。割下自己的舌头躲起来,我就饶你一条性命。」她依样画葫芦,大喇喇的姿态倒让拓野忍俊不禁。
那声音淡淡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这般没有规矩。我替你父母管教管教。」王亦君心下一凛,将纤纤拉到身后,凝神戒备。突然山谷中香风大作,竹林摆舞,一个淡紫色的人影从竹屋中倏然闪出,刹那间便飘到王亦君身前。
王亦君叫道:「前辈,得罪了。」丝毫不敢怠慢,调动周身真气,双掌飞舞,径直拍出。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见,耳边听到那娇媚的声音道:「真气倒是很强,可惜掌法太差。」
王亦君面上一红,笑道:「岂止是太差,根本是全无章法。」环身四顾,掌风纵横,将纤纤护在怀中。纤纤做鬼脸道:「跑得倒是很快,可惜胆子太小。」话音未落,突然右臂被拉住,朝外拖去,失声尖叫。
王亦君大吃一惊,探臂将纤纤拉住,欺身向前,猛地拔出无锋剑,一剑向那紫影劈入。剑光如电,那紫衣人「咦」了一声,极为惊异,猛地朝后滑了十余丈,又鬼魅般在王亦君左侧停住,厉声喝道:「神农是你什么人?」
王亦君心中惊诧,转身望去。只见三丈开外,一个紫衣女子翩翩而立。她满头白发高高挽起,眉淡如烟,眼如秋水,肌肤白腻胜雪,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貌女子。
王亦君想起先前辛九姑所言,再见她这般疾言厉色,心中稍有犹豫,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晚辈王亦君,乃是神帝使者。」谷外众人闻言无不变色,暗呼糟糕。
那紫衣女子冷冷道:「既是神帝使者,来这汤谷作什么?」王亦君心想事已至此,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了,当下道:「晚辈奉神帝之命,来汤谷大赦。所有汤谷重囚,都可以重获自由。」紫衣女子道:「那么如此说来,我也是在被赦之列了?」王亦君微微一楞,硬着头皮笑道:「这个,既然全岛大赦,当然包括前辈。」
紫衣女子突然爆出银铃般的笑声,直笑得花枝乱颤,喘不过气来,边笑边道:「他大赦我?那我还得对他感恩不尽了?」
王亦君见她似乎极为欢喜,似乎又极为悲伤,说这话时又是愤郁又是难过又是凄凉,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纤纤原想出言讥嘲,但不知为何,一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紫衣女子半晌才止住笑声,低头看着河中游鱼,嘴角浅笑,突然道:「你可知这水里的金背鱼多少岁了么?」
王亦君一楞,不知她此言何意,探头一望,那清溪中一条六尺余长的金背鱼摆尾悠游,「瞧来得有十几年了吧?」
紫衣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这是两百多年前,我在南际山下的龙潭捕获,带到此处的。她的六十代孙都比你大啦。」王亦君大惊,如此说来,眼前这紫衣女子少说竟有两百多岁了么?除了满头白发如银雪,她周身瞧来不过二三十岁的光景,这可当真古怪的紧。王亦君突然心中一动,南际山龙潭?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隐隐之间他似乎了悟到什么,却又始终无法猜透。
纤纤在古浪屿上住了十年,对于珍贵的海鱼水兽倒是大有了解,点头道:「这金背鱼是最长寿的海鱼,可以跟灵龟相比。不过你有两百多岁么?我瞧多半是胡吹。」
紫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子,你回去告诉神农,拜他恩赐,我在这汤谷已经呆了两百多年,早就老得哪儿都不想去啦。倘若真想离开这里,还要等到今天么?」落日余晖,照映在她的脸容上,笑容凄美哀伤,一时竟让王亦君为之神夺。
紫衣女子转过身,缓缓地朝山谷内走去,紫衣飘舞,倚风出尘,那背影说不出的落寞,说不出的凄凉。谷外众人见状,诧异之余心中石头落地,都长长吁了一口气。
纤纤心里却是莫名的难过,没来由地对这紫衣女子充满了同情怜悯。小手紧紧地抓着王亦君,低声道:「难道是神帝伤了她的心么?」她冰雪聪明,又有女人的直觉与惜惜相通的本能,这无心之语倒是突然惊醒了王亦君。王亦君心中一动,莫非这紫衣女子当真与神帝有瓜葛么?当下从腰间取下珊瑚笛,放至唇边,悠悠扬扬吹将起来。曲调缠绵凄切,正是那首“刹那芳华曲”。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他原本生性开朗,纵使悲凉的曲子由他吹来也是哀而不伤。但不知为何,眼见这紫衣女子凄伤之状,想到当日神农在龙牙岩高歌情景,心中难过悲苦,这曲子此番奏来,竟是忧伤欲绝,直如杜鹃泣血,雨打残荷。
那紫衣女子蓦然木立,犹如刹那间化为冰山石岩。谷外众人又惊又奇,不知圣使此举何为,但听了半曲,都纷纷觉得凄凉难过。尤其辛九姑,莫名想到自己情殇际遇,悲从心起,扑簌簌落下泪来。
纤纤虽然年幼,但是心态却颇为早熟,听了片刻,也是莫名柔肠百转,珠泪纵横。王亦君一曲将终,又回到那句“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反复回转,余音绕梁。
晚风低语,竹林簌簌。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紫衣女子冷冷道:「小子,是他叫你吹这曲子的么?」语声森寒刻骨,听来令人不寒而栗。纤纤心中发毛,忍不住往王亦君身上靠去。谷外众人更是纷纷变色,凝神屏息,只要她一向王亦君动手,便立时上前援救。
王亦君低声道:「晚辈有幸曾在南际山顶,听见神帝临终前唱过此曲。」声音很低,谷外众人听不真切,只看见紫衣女子突然全身颤动,猛地转过身来,面色雪白,「什么?」
王亦君道:「神帝已于两个多月前,在龙牙岩物化。他最后唱的,便是这首曲子。」紫衣女子怔怔站立,皱眉不语,一脸茫然,仿佛一直没有听懂他所说的意思。过了良久,才缓缓绽开笑容,蓦然一颗泪珠从眼角淌下,既而两颗、三颗,满脸玉箸纵横。她就这般伫立风中,含泪而笑,宛如带雨梨花,风中盛放,分不清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
这个紫衣女子便是两百年前,因与神帝相爱,触犯族规而被流放汤谷的木族圣女空桑仙子。当年神农贵为大荒神帝,号令五族,却不敢违抗族规,竟眼睁睁瞧着情人被流放汤谷。她登上囚船,东渡汪洋的那一刻,已经柔肠寸断,心如死灰。对于她来说,长老会或者族规,都不是最痛恨的。最痛恨的是,那个爱她、却无力为她抗争的男子。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这两百年来,居住于荒山穷海的汤谷,她以为已经将往事淡忘。但是每次听说神农二字,便会悲怒不可抑,乃至于大开杀戒。青春不再,韶华逝去,但是那一份难以释怀的悲苦却越来越浓。
这时听说神农已死,突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空荡荡,所有恨的、爱的、牵肠挂肚的,转瞬间烟消云散,一片空茫。也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觉,自己对神农的那一份情感原来依旧那般炽热。现在,许多东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临终前唱的这首歌。这么多年他的情感和悔恨都由适才这个少年的笛声中传达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为重要呢?她被流放的这两百多年中,他不也在自我流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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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从未这般波澜汹涌,也从未这般宁静平和。山谷夜色初降,晚风清凉,鲜绿清新的青草气息如河流般在体内流淌。她冰凉的泪珠接连不断地划过笑靥,一颗一颗的滴入草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