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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危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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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参谋总说地窖风水不好,几次三番地坚持迁址。就那么巧,在陈参谋安排记者们给指挥部全体官兵拍外景合照的时候,日寇飞机一颗炸弹恰恰扔在地窖口……俞万程再次打了个寒战,迟一步大家就都被生埋了。

全师哗然了,都说俞万程身边出了个料事如神、比刘伯温还能未卜先知的诸葛军师,连从来不服人的熊孝先也开始对陈参谋毕恭毕敬起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部第二次选址,陈参谋居然坚持选在了伏龙塔上。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虽然高高耸立的塔楼是古城里最醒目的目标,但不管敌机怎么盘旋,轰炸的时候就像瞎了眼一样对古塔视而不见。

俞万程私下也询问过陈参谋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参谋的解释是:塔顶不是架着两挺高射机枪呢吗。鬼子飞行员不进射程他投不准,跑进射程投弹不找死吗?再问急了,陈参谋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回:鄙职久闻师座书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历史悠久,文气浓郁,自然会和文曲星相辅相成,保佑师座平安开泰——我们都是托了师座的福啊。

这种带着戏谑的解释自然会让俞万程恼火,可又拿他无可奈何。俞万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丝担忧,担忧在绍德城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陈参谋对城外日军行动如此精准判断的情报来源是什么,会不会……

【五、心存矛盾】

俞万程虽然是职业军人,但对情报工作也不是门外汉。毕竟当年黄埔军校也有聘请专门的德国讲师讲授军情课,俞万程对双面间谍这个词并不陌生。他也明白活着的自己,对城外日军司令官犬养崎来说有何等价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在战况越来越吃紧的这些日子,俞万程不是没有暗中猜度过这个奸细会是谁。大胡子勤务兵?俞万程摇摇头,觉得这个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伙,要是会叛变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从死人堆里爬回城的熊孝先?俞万程一笑。别说一天,哪怕孝先和队伍失去联系一年、一辈子,俞万程也不会怀疑他会通日。熊孝先虽然军纪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种生下来就带民族气节的硬汉。俞万程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筛了一遍,最后觉得真要是有自己担心的那根钉子,嫌疑最大的恐怕只有接触不久的陈参谋了。

这样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陈参谋可以提前预测林家大院会被炸毁,为什么指挥部到了目标显著的古塔里反而安然无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阴谋……俞万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这一切不到最后一刻无从验证。如果现在就开始钩心斗角,难免军心涣散。再说也没那么巧吧,重庆方面偏偏选了个双面间谍做监军大臣。

何况陈参谋的能力,此刻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绳了。一面想求人一面腹诽,未免有失君子之风。此刻这位又让自己猜疑又让自己依赖的人就在面前映着夕阳的伏龙塔上,晚风吹过塔檐,四周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惊起群群麻雀从栖身的檐洞里杂乱地噪嘈飞出。

伏龙塔建于明朝末年,已经见证过绍德城数百年的沧桑变迁。塔高八层,原本是供奉八仙的道观,只是在几年前似乎绍德城里起过什么变故,道士都跑光了,最后由城外佛寺的住持宏一法师接手,整顿成了供奉观音的佛塔,香火颇旺盛。

但显然宏一收到的香火钱没用在正处,塔牌上伏龙塔三个金字早已残破,也没见修葺,在夕阳下微微闪动显得黯淡。打扫着塔寺地面上点点雀粪的是宏一法师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脸的天花疤,带着好奇又有几分畏惧的神色悄悄地瞅着马上的俞万程。

俞万程微笑着朝福平点点头。听宏一几次在陈参谋和自己面前谈起,福平本是一机灵的孩子,只是天生命苦到极点。宏一在两年前那场天花疫时捡到了已是孤儿的福平,虽然命大,灌了几服猛药没死,耳朵喉咙却都被药烧坏了,一张脸更是坑坑洼洼,疤痕纵横惨不忍睹。俞万程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大洋,随手掏出走上前去硬塞到福平手里。

福平惊慌地摆手拒绝闪躲,听到马蹄声赶出寺庙的宏一法师的大弟子福圆,连忙过来边比画着训斥福平,边点头哈腰帮下马的俞万程牵住马缰。福圆人如法号,圆得像个肉球,肥脸上闪着和宏一和尚一样的油光,跟旁边骨瘦如柴还没长开的福平恰成反比。俞万程朝福圆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为难福平,顺手将银洋放进福平的衣服兜袋。

【六、镜映双雄】

福平还要推让,福圆暗踹小师弟一脚,对俞万程边谄笑应答,边拉着福平将枣红马牵向后槽喂食。俞万程看着走不远便停下来翻查小和尚口袋寻找银洋的福圆,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宏一和福圆这师徒俩的市侩相,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都说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而宏一会热情地一把抓住棺材里伸出来的手,问它要不要做场打八折的法事。现在日寇打过来,城里的居民都跑光了,宏一法师依然稳如泰山不动。俞万程心想倒也不见得宏一和尚得证大道,深知人世无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大道理。只是吃定了日军司令官犬养崎乃是虔诚的佛教徒,每次攻城略地都事先严令手下兽兵,不得有损害寺庙亵渎神佛的行为才这么大胆吧。

其实犬养崎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呢?哪个日本远东将领的手上没沾满中国无辜百姓的鲜血?也许能饶恕他们的只有日本神仙吧,中国的菩萨应该早就把他们排进下地狱的黑名单了。这个贪财的宏一和尚,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块生金的香火宝地。没准儿日军进城后宏一还敢跟犬养崎收费,做个死兵超度法会什么的也未可知。

不过陈参谋跟宏一和尚倒是颇为投缘,自己看到过几次,他缠着宏一和尚询问绍德城的典故传说,好像还辩过几次禅机。这宏一和尚佛经不见得读过几本,口才倒甚是敏捷,经常说得陈参谋哈哈大笑。就像现在这样——俞万程一进塔就听见了二楼传来的朗朗笑声,还有宏一和尚的口号阿弥陀佛。临暮时分,塔里光线很是昏暗,却还没点油灯,想是一般这时负责点灯的福圆正好忙着给自己牵马去了。俞万程悄悄地踏上楼梯,想给那个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动。不料刚到楼梯尽头便被面对自己的宏一和尚一声毕恭毕敬的“师座”叫破,随即背对自己的陈参谋转身微笑道:“师座来得正好,听听宏一大师讲的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恼怒地看了打破自己恶作剧计划的宏一和尚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陈参谋身上。几个时辰前此人还在西城和自己并肩战斗,不知怎么分别一个时辰后见面,俞万程觉得他和自己倒又陌生了一些。说起来陈参谋还是自己的黄埔学弟。这更让俞万程想不通了,从阅历上看,陈参谋1938年就已经参加过台儿庄会战,得过宝鼎勋章了,又是黄埔嫡系出身,怎么会到现在还只少校军衔,职务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情报参谋。

也许是因为陈参谋手上的些微残疾吧?俞万程看到陈参谋的手总觉得心里有些遗憾。陈参谋的身材瘦削修长,脸庞白净有些偏瓜子形,眉毛细挑而柔和,不像俞万程身材健硕又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额头上一副高挑而浓黑的剑眉。然而陈参谋眼中时常不经意间露出的疲倦神色又让俞万程觉得,看着他好像自己在照镜子,镜子里外一刚一柔映出两个相反的影像,心却同样地未老先衰。

【七八、仙东游】

俞万程觉得只有一种人的眼睛里会带着这种疲倦,那就是经历过生老病死,再世为人,孤零零地躺在战场上一堆死人中间,无力地看着切齿痛恨的敌人或亲密并肩的战友尸体,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兽,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卑贱的人。这种人眼里的疲倦,是一种把人情世故尘世奥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俞万程更觉得这种过早出现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种悲哀——就像陈参谋的右手。

想到这里,俞万程又觉得自己对陈参谋的怀疑有些可笑,有这双眼睛的男人会是汉奸吗?俞万程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中指肚有毛笔杆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茧,那是因为除了拿枪,书法是自己最大的爱好。然而这只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镜子里后,投射到陈参谋的手上,手指虽然一样修长有力,食、中二指却不幸齐中节而断。

军人,断了能扳扣机的食、中二指,就像一个永远拿不了菜刀的厨子,再也取得不了荣誉。也许这就是陈参谋从军队里转行去做情报工作的原因吧。可是陈参谋似乎从没有将手指的残缺视为遗憾,不像有人会戴上装有义指的白手套掩饰,而像是把这伤疤当作一段比宝鼎勋章更珍贵的记忆,从不遮掩藏盖。

陈参谋该用右手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现在陈参谋的残指就对着宏一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刚才听宏一大师讲了伏龙塔的由来,比绍德县志里的记载可详细多了,而在细节上又颇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师座有没有兴趣听大师再讲一遍?”

俞万程好容易压住心头的恼怒,却盖不住声调的上扬:“不用了。我还真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一到绍德就钻书堆里去,哪里能听得出大师故事里的精微妙义。勤务兵说你找我赏画,赏什么画?”

陈参谋这才像想起来,笑道:“你瞧我这记性,遇见大师东拉西扯到现在,把早先要做的事忘得一干净。师座您看看这幅八仙图,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微微一愣。陈参谋指向的是挂在二楼梯阶转弯处的一幅八仙过海图。基本上每个人要走上塔的三楼都会在转弯处和这幅图迎面相逢,正因为如此,此图反而不幸成了每个上塔的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的事物。

因为不会有人在呈盘旋上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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