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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阿婆冷冷说:“所以,你认为,我的话,都是无稽之谈?”
母亲忙说:“阿婆,小孩子信口开河,您别当真。”
玉莲说出了她一直窝在心里却不敢说出的话:“妈,真正信口开河的是她!幺莲早产数月,生下来时不足四斤,谁都能看出她体弱多病,不会成为浪里泳儿,一旦溺水就会……是我当时年幼无知,带她出湖,不慎致她落水,这三年来,你们没有过多责备我,我好生感激,但千万莫认为,这是应验了阿婆的‘预言’。我三年来,夜夜在湖边练水,你们也看见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是入水必丧么?”
母亲斥道:“玉莲!当年你年幼无知,现在还这么不懂事!”
缪阿婆仿佛没听见玉莲的激动言辞,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那块卵石,等母女俩都无言了,慢悠悠地说:“玉莲,你知不知道,我这屋子,从里到外,为什么都是黑的?”
玉莲对这突兀的问话微微一惊:“为什么?”
“是被烧的。不是被我自己炼丹或者烧饭烧的,而是被一些对我恼怒的人烧的。因为我的预言准了。他们因为自己的不慎,因为没有听进去我的叮嘱,失去了至亲的人。世人大抵如此,往往不思量自己的过失,却轻易将不幸之源推到他人身上,推到我的身上。他们认为,是我有什么巫术,有什么邪法,下了什么诅咒,才让惨事发生。于是他们迁怒于我,要将我的小白屋焚为平地。屋子烧起来了,连屋边的树也烧起来了,结果呢,火尽的时候,屋子没有倒,树也没有倒。只不过,白屋变成了黑屋,活树变成了枯干。”缪阿婆讲得心平气和。
玉莲想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又隐隐觉得,似乎已经听懂了缪阿婆的弦外之音。
“妈,我们走吧。”玉莲拉起母亲的手。
母亲的脸上仍写满忧虑:“那你……”
玉莲笑笑说:“我听话,不去就是了。适才失礼了,说了那么多,就像烧阿婆房子的那些人一样,只是在发泄怒火,火烧完了,还是觉得,阿婆的话是对的。”
母亲的目光将信将疑,但玉莲的笑容更有说服力。
临离开小黑屋时,玉莲忽然又开口问:“阿婆,既然我都听你话了,请明示,为什么说我入水必丧?”
缪阿婆的话声从磨石铁“吱吱”的尖叫间传来:“小囡是否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的说法?”
“小囡我入水三年未丧,是否有资格向阿婆讨个更好的解释?”
磨石铁的声音停歇,显然缪阿婆在斟酌。良久后,她终于说:“老妪我原本的意思,你入寻常水,无碍;但千万莫入莲湖,否则……她……会……带你去。”
黑屋门被母女俩随手带上,屋中又恢复了平静——磨石铁的尖叫并不嘈杂,真正嘈杂的是人语喧闹。
几乎就在母女脚步声消失的同时,一枚新的卵石也磨好了。缪阿婆在微光下仔细把玩着这颗新的艺术品,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她依依不舍地将卵石放入桌上的一口陶瓮中,又是一叹。
天机不可泄露,自己或许说得太多。这是她的一个痼疾了,总无法放下悲天悯人的心怀,但听者却无意,自己反招不待见。
至少有一个秘密她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每当她完成一枚卵石,当天,就会有一个她认识的生命离世而去。
现实,从来就是这么残忍。
夜深下来,一只小船悠悠驶离湖岸,穿过莲湖,停在密匝匝莲叶中一片罕见的开阔水域。
摇橹的是吴维络,坐在船头的是玉莲。玉莲的目光,凝在前方一小片灰黑的水面。她的心绪,和平静的水面截然不同,正不停地翻搅着。
幺莲,我来了。经过三年,我终于准备好了。
告诉我,是谁带走了你?是传说中的溺水鬼,还是江京府那位吕捕头多年来不懈追逐的杀人恶魔?
我希望乡里那个传说是真的,在你的忌日,我可以遇见你。
如果你真是因为溺水而不能重投人世,那是我一生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补偿你,经过三年内心的折磨,我准备好了。
原谅我,我亲爱的小妹。
滚烫的泪珠,滑在冰冷的脸颊上。
从泪水充盈的眼中望去,一切矇眬虚幻,淡淡月光更是给万物罩上一层薄晕。就在这样的幻影中,一个纤弱的身形缓缓升出水面。
玉莲惊呆了,伸袖抹去眼前泪水,心似乎顿时停止了跳动。
幺莲还是三年前那样娇弱,她的脸儿被月光洗得更显苍白,万千水珠从她散乱粘湿的黑发滚落,也一如三年前被捞起时那样令人心碎。
“幺莲……”玉莲轻声呼唤。
幺莲缓缓向玉莲伸出手,滴滴湖水,从指尖滑落。
玉莲想问:是不是有人害了你?但问话到嘴边,忽然有了答案:“是我害了你。”
折磨了她整整三年的悔恨,如洪水决堤,无情地冲击,霎那间她几欲崩溃。
幺莲却并没有一丝责备她的意思,只是伸着手,“好姊姊,救救我。”
三年前,我没能救你,今天,我会守住对自己的承诺,用一生来挽救你。
她义无反顾地伸出手。
“玉莲!”耳中传来吴维络的一声惊叫。
但已经晚了。
玉莲像是溶化在湿润的夜色中,没有挣扎,没有呼救,无声无息地消失。几乎就是转眼的功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静得甚至不见任何涟漪,静得像一块毫无生气的黑布。
引子二
假的,编的,都是骗人的。
此刻的安晓,恨透了Ian,从他发来的那个神神道道的破故事,到他QQ上这个新取的昵称。好好一个东北小伙儿,就是因为去了半年大学,就“娶”回这么个洋名!
当然,安晓并非真的恨Ian,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公”;而且,两人分开半年,他去遥远的江京读大学,可怜的她去年高考惨败,留在县里复读,至今,Ian对她仍不离不弃,她应该欣慰才对。
可是,那姐妹两个溺水的故事,太让人揪心了!
同时,安晓也知道,Ian为什么会发那篇故事给她看——他想阻止她今晚要做的这件事;他想拯救她,让她走出自己划下的这个怪圈。那故事是文言文改编的,据说出自一本叫《昭阳纪事》的明清笔记小说,讲的是远在千里之外江京的一些传闻。看来大学里读书真的很轻松,Ian居然有如此闲心!
不过,那故事的确挑动了她的神经,里面提到的传说,怎么和镇上流传千百年的说法如此惊人类似?
在忌日,来到冤死者去世的地点,就能看到你想见的逝者。
但她会“带你去”。
这两条传说,安晓只是将信将疑。这就难怪,她在这个无月的寒夜,走向密林深处的那座小屋的时候,脚步多少有些踟蹰。
去年的这个夜晚,是安晓在那座小屋里发现了石薇。石薇的脖颈,套在木屋里横梁上垂下的一截女式皮带里——石薇的皮带——无神的双眼迎向安晓的手电光和凄厉哭叫。石薇的脚下是一只被踢翻的木墩子,上面还有她的脚印。县公安局的人很快得出结论,她是上吊自杀,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完全冰冷,死亡已经超过五个小时。
发现石薇后,整整数日,除了简短回答些警察的问讯,安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像是痴傻了一般。
警察问:“那天晚上,为什么想到去找石薇?”
“她一晚上都没有回宿舍。”
“为什么会找到那间木屋?”
“因为我们以前一起去那里玩过。”
“知道石薇为什么会去那间木屋?”
“不知道。”
安晓是石薇在世时最亲近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彼此几乎没有任何秘密。
几乎没有任何秘密。
安晓感觉到,石薇终究还是在瞒着她,神出鬼没有好一阵子了。问她去哪儿了,高三还那么疯,要不要考大学了?石薇只是笑笑,满不在乎:“反正是要考艺术类院校,文化课成绩马马虎虎不就行了?”石薇是县一中的校花,笑起来融冰化雪,安晓看到她舒展明媚的笑颜,想想她说的话不无道理——石薇有绘画天赋,早就决定要去报考美院的——也就不追问了。安晓猜测,石薇多半是遇见了某位白马帅哥,迟早要向自己坦白的。
有一点安晓可以确知,石薇的确变了,她变得情绪有些阴晴不定。本来,石薇一句话说到一半,安晓就能说出下一半,但石薇出事前的那段日子,安晓已经不知道石薇还是不是她从幼儿园起就熟悉的女孩了。
然后,突然间,天就这么塌下来了。石薇就那样去了。
在沉默自闭的那段日子里,安晓并不是在发呆,相反,她想事儿已经想到大脑麻木。在一片混沌中,她至少想明白了一点:石薇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
石薇经常说,安晓比她父母更了解她。安晓将自己对石薇的了解串成一线,她的美貌、她的骄傲、她的受宠无限、她快乐的性格,怎么都和上吊自杀毫无关联。
这一年里,安晓苦苦寻找着答案。
在县一中成绩从未低于年级前三名的安晓高考意外铩羽。了解她的人知道,其实一点也不意外:高三这关键的时刻,最贴心的朋友出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安晓的“老公”Ian甚至认为,她是有意考砸锅,这样可以复读一年,在老家多留一年,慢慢琢磨石薇的死因——尽管公安局已经干干净净地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石薇上吊的小屋里,只有死者和安晓的足迹,没有第三个人存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听说,上吊死的和被勒死的,验尸后会发现不同之处,石薇之死,法医认为明显是上吊致死。
此刻,走在黑暗的松林里,听着脚下皮靴踩在干雪上吱吱的响声,安晓知道自己荒唐:怎么可能去相信山林野闻的传说呢?怎么可能相信,死去整整一年的石薇,会在小屋里等着自己,告诉自己上吊的真相呢?
今年入冬以来,天旱无雪,上回下雪还是两周之前,而且轻描淡写,所以到现在,山里的积雪也寥寥,倒是方便了她夜行山路。但安晓越走越迟疑。这一切都太像去年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赶到那个小屋,结果发现了石薇的尸体。今夜会怎么样?她也知道自己独自进山有些鲁莽,她也不是没有试着“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