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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狼才真正是以食为天的动物。与狼相比,人以食为天,实在是太夸大其辞了。人只有在大饥荒时候才出现像狼一样凶猛的吃相。可是这条小饱狼在吃食天天顿顿都充足保障的时候,仍然像饿狼一样凶猛,好像再不没命地吃,天就要塌下来一样。狼吃食的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小狼对于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陈阵也没有一点点好感,反而把他当作要跟它抢食、要它命的敌人。
一个月来,陈阵接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进展,可以摸它抱它亲它捏它拎它挠它,可以把小狼顶在头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还可把手指放进狼嘴里。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时候,陈阵绝对不能碰它一下,只能远远地一动不敢动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动,小狼便凶相毕露,竖起挺挺的黑狼毫,发出低低沙哑的威胁咆哮声,还紧绷后腿,作出后蹲扑击的动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拼命的架势。陈阵为了慢慢改变小狼的这一习性,曾试着将一把汉式高粱穗扫帚伸过去,想轻轻抚摸它的毛。但是扫帚刚伸出一点,小狼就疯似地扑击过来,一口咬住,拼命后拽,硬是从陈阵手里抢了过去,吓得陈阵连退好几步。小狼像扑住了一只羊羔一样,扑在扫帚上脑袋急晃、疯狂撕啃,一会儿就从扫帚上撕咬下好几缕穗条。陈阵不甘心,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一样,小狼简直把扫帚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几次下来那把扫帚就完全散了花。梁建中刚买来不久的这把新扫帚,最后只剩下秃秃的扫帚把,气得梁建中用扫帚把把小狼抽了几个滚。此后,陈阵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时候摸它脑袋的愿望,暂时放弃了。
这次的奶粥量比平时几乎多了一倍,陈阵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点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们。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进食速度,估计剩不下多少了。从它的这副吃相中,陈阵觉得小狼完全继承了草原狼的千古习性。狼具有战争时期的军人风格,吃饭像打仗。或者,真正的军人具有狼的风格,假如吃饭时不狂吞急咽,军情突至,下一口饭可能就要到来世才能吃上了。陈阵看着看着,生出一阵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狼吞虎咽的流浪儿一样,它的吃相就告诉了你,那曾经的凄惨身世和遭遇。若不是如此以命争食,在这虎熊都难以生存的高寒严酷的蒙古草原,狼却如何能顽强地生存下呢。
陈阵由此看到了草原狼艰难生存的另一面。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狼,真正能存活下来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毕利格老人说,腾格里有时惩罚狼,也是六亲不认的,一场急降的没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狼冻死饿死。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猛火,也会烧死熏死成群的狼。从灾区逃荒过来的饿疯了的大狼群,也会把本地的狼群杀掉一大半。加上牧人早春掏窝、秋天下夹、初冬打围、严冬枪杀,能侥幸活下来的狼便是少数了。老人说,草原狼都是饿狼的后代,原先那些丰衣足食的狼,后来都让逃荒来的饥狼打败了。蒙古草原从来都是战场,只有那些最强壮、最聪明、最能吃能打、吃饱的时候也能记得住饥饿滋味的狼,才能顽强地活下来。
第十八章(3)
小狼在食盆里急冲锋,陈阵越看越能体会食物对狼的命运的意义。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即使是良种,但若争抢不到食物,不把恐怖的饥饿意识,体现在每一根骨头每一根肉丝上,它只能成为狼世界中矮小的武大郎,最后被无情淘汰。
陈阵逐渐发现,蒙古草原狼有许多神圣的生存信条,而以命拼食、自尊独立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条。陈阵在喂小狼的时候,完全没有喂狗时那种高高在上救世济民的感觉。小狼根本不领情,小狼的意识里绝没有被人豢养的感觉,它不会像狗一样一见到主人端来食盆,就摇头摆尾感激涕零。小狼丝毫不感谢陈阵对它的养育之恩,也完全不认为这盆食是人赐给它的,而认为这是它自己争来的夺来的。它要拼命护卫它自己争夺来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在陈阵和小狼的关系中,养育一词是不存在的,小狼只是被暂时囚禁了,而不是被豢养。小狼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种更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精神在支撑着它。陈阵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这条小狼留住并养大。
陈阵最后还是打消了在小狼吃食时抚摸它的愿望,决定尊重小狼的这一高贵的天性。以后他每次给小狼喂食的时候,都会一动不动地跪蹲在离小狼三步远的地方,让小狼不受任何干扰地吞食。自己也在一旁静静地看小狼进食,虔诚地接受狼性的教诲。
转眼间,小狼的肚皮又胀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头拼命地吃。陈阵发现,小狼在吃撑以后就开始挑食了,先是挑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点点的肉丁吃,它锐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镊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镊进嘴里。不一会儿,杂色的八宝肉粥变成了黄白一色的小米粥了。陈阵睁大眼睛看,小狼还在用舌尖镊吃着东西,陈阵再仔细看,他乐了,小狼居然在镊吃黄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软骨丁。小狼一边挑食,一边用鼻子像猪拱食一样把小半盆粥拱了个遍,把里面所有荤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软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里。小狼又不甘心地翻了几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时候,它仍不抬头。陈阵伸长脖子再仔细看它还想干什么,陈阵几乎乐出了声,小狼居然在用舌头挤压剩粥,把挤压出来的奶汤舔到嘴里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当小狼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大盆香喷喷的奶肉八宝粥,竟被小狼榨成了小半盆没有一点油水,干巴巴的小米饭渣,色香味全无。陈阵气得大笑,他没想到这条小狼这么贪婪和精明。
陈阵没有办法,只好在食盆里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点温水,希望还能兑出大半盆稀肉粥,可是他怎么搅也只能搅出肉水稀饭来。陈阵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汤饭倒进狗的食盆里,小狗们一拥而上,但马上就不满地哼哼叫起来了。陈阵感到了牧业的艰辛,喂养狗也是牧业分内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条狼,他就更辛苦了。而这份苦,完全是他心甘情愿自找的。
小狼撑得走不动道了,趴在地上远远地看小狗们吃剩汤。小狼吃饱了什么都好说,陈阵走近小狼,亲热地叫它的名字:小狼,小狼。小狼一骨碌翻了个身,四爪弯曲,肚皮朝天,头皮贴地,顽皮淘气地倒看着陈阵。陈阵上前一把抱起小狼,双手托着小狼的胳肢窝,把它高高地举上天,一连举了五六次,小狼又怕又喜,嘴高兴地咧着,可后腿紧紧夹着尾巴,腿还轻轻地发抖。但小狼已经比较习惯陈阵的这个举动了,它好像知道这是一种友好的行为。陈阵又把小狼顶在脑袋上,架在肩膀上,但它很害怕,用爪子死死抠住陈阵的衣领。
回到地上,陈阵盘腿坐下,就把小狼肚皮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给它做例行的肚皮按摩,这是母狗和母狼帮助小崽们食后消化的工作,现在轮到他来做了。陈阵觉得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着一条小狼的肚皮,一边听着小狼舒服快乐哼哼声,和小狼打嗝放屁的声音。吃食时狂暴的小狼这时候变成了一条听话的小狗,它用两只前爪抱住陈阵的一根手指头,不断地舔,还用尖尖的小狼牙轻轻地啃咬。小狼的目光也很温柔,揉到特别舒服的时候,小狼的狼眼里还会充满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陈阵当作了一个还算称职的后妈。
辛苦之余,小狼又给了他加倍的欢乐。此时陈阵忽然想起在遥远的古代,或者不知什么地方的现在,一条温柔的母狼在用舌头给刚吃饱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高兴得啃着自己的脚趾头,格格地笑。一群大小野狼围在这团小胖肉旁边相安无事,甚至还会叼肉来给他吃。从古到今,天下母狼收养了多少人孩,天下的人又收养了多少狼崽。多年来关于狼的奇特传说,如今陈阵能够身临其境了,他能亲身感受、亲手触摸到狼性温柔善良的一面。他心里涌出冲动,希望能替天下所有的狼孩,无论是古匈奴、高车、突厥,还是古罗马、印度和苏联的狼孩们,回报人类对它们的敬意。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湿鼻头,小狼竟像小狗一样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这使他兴奋而激动。这是小狼第一次对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进了一步。他慢慢地享受品味着这种纯净的友谊,觉得自己的生命向远古延伸得很远很远。有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却还保持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蛮童心。
第十八章(4)
惟独使他隐隐不安的是:这条小狼不是在野外捡来的,也不是病死战死的母狼的弃儿或遗孤。那种收留和收养充满了自然原始的爱,可他的这种强盗似的收养,却充满了人为的刻意。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和研究,把天下流传至今美好的人狼故事,强制性地倒行逆施了。他时时都在担心那条被抄了窝的母狼来报复。这也许是科学和文明进程中的冷酷与无奈?但愿这种冷酷和新野蛮能为腾格里所理解——他的本意是想由此进入草原民族的狼图腾精神领域呵。
二郎已经把它那份食物吃完了,它向陈阵慢慢走来。二郎每次看到陈阵抱着小狼给它揉肚皮的时候,总会走得很近好奇地望着他俩,有时还会走到小狼的身旁给它舔肚皮。陈阵伸手摸摸二郎的脑袋,它冲他轻轻咧嘴一笑。自从陈阵收养了小狼以后,二郎与他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难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而且也被它嗅了出来?如是那样倒有意思了:一个有野性狼性的人,一条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条纯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满野性狼性的草原上。那他的情感年龄就突然变得高龄起来。他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