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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周为民的答应声,下一个就该是瘦脸跟猫,再下来就是大眼睛张小丑了……不过从跟猫开始叫声就短促而低沉了,因为他那三声高叫之后,周围大部分成年人都会被惊醒:那些起五更上工的人、或者到十八里之外的联校上学的学生,以及起早挑煤的孩子们,家家都亮了灯。门颅接下来的叫声只不过起一个复查或催促作用。
叫遍周围的人之后,门颅沉重的脚步沿着古道,从猴三家、张鸿远家经过,向东头嘴移去,便渐渐消失了。
这是红土崖十几年来,从没停止过的黎明前的歌唱,红土崖的黎明就是由门颅叫醒,这似乎成了他的专利,当然没人为他申报,因为那时专利还没有从它妈妈肚里出生。
门颅的吼叫声过后,村中正好鸡叫三遍。于是做饭的妇女们,上地的汉子们,干杂活的男女老少爷们儿们都撩开沉沉的夜幕,翻开了辛劳奔波的一天。“门颅叫喊时……”门颅叫喊时……”,这是红土崖的北京时间。人们很少说鸡叫了怎么怎么的话头,而是常说门颅叫五更了怎么怎么。而且方圆几个村庄都知道门颅的嗓门以及他叫五更的传闻,周围的几个村庄都流传着这么句话“山洼村的高炉、红土崖的门颅”把门颅的叫声与山洼村炼铁高炉的鸣笛相提并论,可见门颅的知名度有多高。
门颅叫五更是当地永不褪色的一道风景。
门颅的叫更声天天都会惊醒张鸿远,但只是习惯了的惊动,平常丝毫不会影响张鸿远的睡眠,不过,今天张鸿远被叫更声惊醒之后,再也没有睡着。
躺在炕上吸了一袋烟之后,肚子“咕噜咕噜”提出了意见,他的胃口不好,晚上只吃汤和饭,一觉睡到吃早饭便觉不着饿,今天早早醒来,肚子也早早提意见了。
他推醒了刘瑞芬。睡得正香的刘瑞芬迷迷怔怔的问:“怎啦?”
“起来弄饭吧。”张鸿远说。
“天还早呢,你先吃块干馒头吧。”刘瑞芬不想放弃即将起床前最香最美的睡觉机会,她提醒丈夫炕火洞里准备着干馒头片,那是专为张鸿远准备的,半夜饿了充饥。
“妈的,早没啦,可能又让刚刚小子偷吃了。”
黑熏熏的炕火洞里主要是存放玉米棒棒,熏干了生火时用来引火。炕火洞里的干馒头只有建刚敢偷着吃,张鸿远也绝不会为之生气。而建诚、建英虽然也知道里边放着又白又脆又香的馒头片,并假装不小心碰掉一些碎渣渣,便激动地又是惴惴不安地生怕内心的主意让人看破,悄悄捏出那些碎渣渣,品尝品尝。能品尝一点干馒头碎渣渣,是他们常常思谋已久的炽烈而坚强的欲望,很单纯,很不可思议,但那是看似简单的微不足道的,却很了不起的愿望,那只为了吃一片白馒头片片的愿望,那简直纯真的可怜又可爱的情感,激励着孩子们风里雨里同大人们一道春种秋收、起五更睡半夜挑水担煤、硬是要把贫困的岁月踩在他们小小脚下。他们彼此谁也不会嘲笑谁,只有他们吃不上白馒头的小嘴巴去嘲笑贫困的岁月,有时候也抱怨天上为什么总是下雪,而不下白面。
当然,张鸿远也清楚孩子们内心的渴求,正因为如此,才促使这位瘦弱的一村之管家,整日里绞尽脑汁为生活而算计——既为自己一家人算计,也为一村人算计。
刘瑞芬听得干馒头片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倒没有为此生气,不过她睡意全无,赶忙起身给老头做饭。与村里绝大多数妇女一样,老头饮食上的事情不敢怠慢——人是铁,饭是钢,全凭老汉挣钱养活全家人哪。
吃过早饭后,张鸿远翻身躺在炕上睡二回觉。
亮丽的阳光把万端轻柔的丝线盘在门前的刺槐树上。透过绿意盎然的树荫,碎光在古老的砖院里好奇地窃窃私语。那古砖早已磨去了棱角,圆滑的凸凸凹凹的像一张饱经风雨磨砺的老头子的脸,碎的光照虽然无法换回往日的青春朝气,但却更加映衬出肃穆古远的意境。
张鸿远刚刚有了点睡意,只听院里刘瑞芬嚷道:“呀,清虎来啦!”
那声音即是在招呼走进街门的刘清虎,又是在提醒刚刚躺在炕上的张鸿远。张鸿远听见是小舅子刘清虎来了,便翻身坐起来,睡意全跑了。
“姐夫。”家门一晃,敦实粗壮的刘清虎像坦克似的开了进来,他那五官周正,但肤色微黑的脸上挂着几丝憨厚的笑。笑得很勉强,其实,其实那是有所企图的人充满期求和等待的一种世俗的打扮。
“清虎?你可稀罕,姐夫这寒舍可不是你落脚的地方。”张鸿远出口就给刘清虎一个半戏虐半认真的讽刺。一股阴沉沉的表情迅速掠过刘清虎的脸庞。张鸿远没有注意到小舅子脸上那可怕的一瞬,那是一个心底狭隘的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伤害时所产生的震颤。震颤之后刘清虎脸上的笑消失了,继而是一张平静沉着的脸。将近不惑之年的刘清虎在急剧的情绪波动中迅速地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说明还是一个趋于成熟的,具有相当竞争能力的人。
“看你说的,我里里外外忙出忙进的,姐夫你看不见?哪有闲工夫东家转了,西家窜!”
刘清虎轻轻解释了几句。解释基本属实。刘清虎上有六旬父母双亲,下有三女一子,一家八口人,大小八张嘴,全凭刘清虎一人应付,身上的胆子确实是非常繁重,但这并不是刘清虎极少与张鸿远来往的主要原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鸿远与刘清虎虽然都是家庭负担沉重、家庭贫困,但是,张鸿远甘守清贫,像逸世循尘的高人,把财富与名位视若浮云,他坚信吃饭不嫌好歹,不管是汤,是菜,是米,是饭都能席卷一空的妻子有着超人的胃口,残汤剩饭都能养的她肌肤丰润、容颜出类;他坚信,他的子女是那贫瘠的红土崖高高土崖头上的酸枣丛,会一个个茁壮成长,挺立于黄土高原。
而刘清虎是一只饥渴难耐、蠢蠢欲动的云豹,强劲、矫健、捕捉时机、把握机遇、随时出击,那不甘贫穷、不甘人下的进攻个性,像烈火煅烧。他常常彻夜坐在二坑的煤场上,面对着黑魆魆的崖壁不停地思谋分析。他知道大队支书一年能做五百七十三个工,而大队会计则能做四百六十五个工。为什么支书和会计能多做工?无非是他们有权为自己多报加班而已,而他,刘清虎恰恰就没有这个权。刘清虎发现了这个多与少之间的秘密后,便开始构筑他的计划了。
刘清虎也深知自己与姐夫有着个性上不可调和的差异,但他决不会因为这些差异而放弃实现自己思谋已久的计划的机会,这就是小舅子主动登临姐夫的寒舍的原因所在。
张鸿远对小舅子到也没什么成见。张鸿远不重钱财名位,这么一种清净寡欲的人是不会与人过意不去的,何况是跟自己的小舅子。刘清虎刚一进门,他就逗了他两句,见清虎不高兴,他立刻就觉得过意不去了,于是便主动问道:“怎?有事儿?还是闲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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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远是在明知故问,明知小舅子为调工作的事找上门来,而且这件事搅得他几天来都没睡好,但还是故作不知。熟读《三国》,通晓古今大事的张鸿远常常有意使用一些计谋策略,以满足一下他自视博学广闻的虚荣心,小小的满足有时能掀起一些不知道什么地方跑来的喜悦,这几乎成了他一种不可缺少的享受。
刘清虎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那笑意一闪即逝。他说:“我没法在二坑干了。今年二坑出了好几起事儿,不大,可是产量是完不成了,年底顶多能做三百几十个工,我怎办呀?我说,你跟吴培云说一说要我回去给你当助手就好啦,好歹有我在你跟前,总比你一个人独挡一面省心,你说呢?”
张鸿远几天来就是思谋这这件事儿,刘清虎说的没错,如果身边有这么一个帮手,张鸿远简直可以放手不管事,吃现成饭。刘清虎早在八年前就跟着张鸿远学会计,那时刘清虎年轻好学,加上脑子灵活,不到一年功夫就学会收付记账,当时,张鸿远见刘清虎如此不凡,不由想起“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古训,于是将成本核算和平衡总账的秘诀留在心中没有传给清虎,师满后,张鸿远让刘清虎在队部呆了二年,他又将他安排到煤矿当统计员和售煤员去了。
现在,刘清虎想回大队会计室,是个合适的人选。近年来经济事项确实比以往增加了不少,张鸿远确实需要个帮手,也是工作需要,但张鸿远又不情愿刘清虎当助手。他有自己的顾虑:姐夫小舅子掌握一村之财权,肯定会引起各种非议和麻烦,这是一种顾虑,还有一个顾虑,张鸿远内心为他的子女铺着一条路——女儿建英已十四岁,次子建诚也十一岁了,再过二三年或四五年,这一子一女就可以找活干了,可以成为他生活的帮手了,自视清高的张鸿远,不得不为儿女的工作着想呵!他私下盘算着,将来让儿子建诚理所当然地接他的班,一举两得!但是一旦刘清虎作了他的助手,那么如意算盘不就泡汤了?
刘清虎见张鸿远沉默不语,便立即解释道:“姐夫,你太多心了,我回大队不会挤了你。我的意思是,我是党员,回大队可以了解情况,抓机会进入村委会,我可不想一辈子当一名看别人脸色、侍候别人的账房先生 。”
“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儿。”刘清虎点到了张鸿远的隐处,自视甚高的张鸿远又玩起他那故弄玄虚用以掩饰心中不安的谋略来。“我倒不在乎咱俩人谁干会计,都是自家人,你我谁都一样,只是我觉得咱俩人在一起,村里人会说三道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有个小小闪失,说不好你我都会栽了。”
说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张鸿远后半句话真真实实的意思是担心刘清虎一旦掌握财务大权,年轻人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