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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花妮独自坐在屋里。
她不能去看看猴三的尸体,又不能参与料理他的后事,更不能为他放声号哭。名不正言不顺气不壮。别看秦花妮在自己家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是走出大街门,说话办事可就要思前想后,顾忌影像了,秦花妮虽然有能力转自己家的乾坤,可是她却没有冒天下大不韙的勇气。
她和猴三的关系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系。她用柔情、用意志、用肉体、用自己的才干整整统驭这个男人十六年,然而,今天突然之间他从她身边离开走了,永远离开了。
是谁在收人呀?是命?是天?还是她?
秦花妮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寂静的屋里好像有一个死一般的幽影在游动,秦花妮仿佛也进了死亡的墓|穴。铺柜上那座跟了她二十二年的座钟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陪伴她度过失眠难熬的冬夜,陪伴她度过烦闷无奈的夏日,那坚忍不拔、神气动人的声音,今天突然间变了调,仿佛是行踪诡秘的催命无常的脚步声。忽然,秦花妮秦花妮看到了猴三那张瘦削顽皮的脸,那痛苦的脸忽地又变作了鬼怪的面具,她的胸口突然产生了奇异的胀闷,只觉得大脑中的某一根神经要崩断了,刹时,她眼冒凶光,死命盯着向她走来的勾命无常,脸上闪出了狰狞可怖的笑。
“来吧,来!来!拿走,拿走吧。”
她自言自语,咬牙切齿大声叫喊着,双手扯开衣扣,裸出她那雪白丰壮的*,双手在胸前抓挖撕扯,前胸和*峰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血,红殷殷的血渗出来,像是一闪一闪惨烈的笑。
猛然,一阵巨大的凄哀的嚎啕声从张鸿福家大院里传了出来,哭声几乎将前头沟半个村子都震颤了。
哭声将张鸿远惊醒了。张鸿远正在睡觉,下了夜班,吃过早饭刚进入梦乡就被惊醒了。
“哎——,怎么啦?谁又死啦?”张鸿远问。
刘瑞芬正在厨房洗碗,便顺口应道:“秦花妮号她的亲爹亲爷亲祖宗。寡他妈X的伤心,也不是你秦花妮的汉子死了。你汉子死了,才舍不得尿那两眼泪呢,贱皮。”
刘瑞芬的回答是对秦花妮的一顿臭骂。张鸿远翻了个身又睡了。
秦花妮的肆无忌惮的号哭,别人听得异常伤心,刘瑞芬却听着有一种不好说出的过瘾。老天爷终于惩罚了这个好斗心和嫉妒心强烈的女人,让她撕心裂肺地号吧,这叫报应。
刘瑞芬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诡秘的笑。猴三死了,老天爷为刘瑞芬揭去了一块心病。刘瑞芬一直为那年麦收与猴三的事而担心。男人们太坏了,他们占了女人的便宜,还会在别人面前逞能显摆,以示自己玩弄女人的手段和能耐。刘瑞芬害怕猴三说出他俩的隐秘,当然,最终她是怕张鸿远有所耳闻,一旦被张鸿远知道她的丑行,刘瑞芬有一万万条小命,一千条大命都保不住。现在,好了,有福之人福自来,猴三一死,刘瑞芬心中那种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消失了,可以拥有一个安心的白天和一个安心的夜晚了。得到安心的刘瑞芬也可以唱她的“呀儿依儿幺”了。
唱吧,人生在世,就要为享受到的幸福和欢乐而歌唱。
哭?让别人哭去吧!哭是别人的事儿。让*号哭吧!让半夜里的游魂野鬼号吧!让吃小孩的狼和吸血的猫头鹰号吧!
两叉河的斜井已挖好了。张鸿远主要负责砌井,要将斜井用石头悬圈起来,以防坍塌。这是大工活儿,一般人是干不了的。砌井的大工有两个人,除张鸿远外另外一个是煤窑统计员张守荃。
张守荃说来也是个人物,也是多才多艺,博学多识,通古知今,可与张鸿远匹敌的人物,只是他性格孤僻,攻于心计,过于阴险而一直不为村人喜欢,也不得领导信任,从而也不重用罢了。张鸿远和张守荃各领一队,轮班作业,这也是吴培云的巧妙安排,一山不能容二虎,只能利用时间差把二人调开。
北院的大门“吱光”一响,门颅起身了,接着传来了高亢悠扬粗重浑厚的呼喊。
“为——民——哎—— —— ——”
宁静的夜的河流被撕断了,仿佛那悄悄流淌的光阴突然间产生了停顿。光阴凝滞的一刹那,张鸿远的梦境也被扯碎了。张鸿远一翻身摸到了烟袋。
“为——民——哎—— ”
门颅的第二声呼喊又在张鸿远家的东北角炸响了。门颅的呼喊依然那么悲壮苍凉。
猴三的死丝毫没有影响他那红土崖头号男高音的音质,那是十几年岁月的风风雨雨陶冶锤炼出来的声音。红土崖可以失去猴三这类人物,可是如果没有门颅的声音,红土崖的清晨就可能失去昂扬壮美的朝霞,红土崖的清晨就会出现人们无法忍受的寂寞。也许,果真门颅有一天一旦死去,那么谁在唤醒红土崖的黎明?红土崖也许会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危机吧。
张鸿远失声叹了口气,点着烟“吱吱”吸着。他可能是想到了堂弟门颅、为门颅那比木头还厚实的个性,也可能是由此而想到人生纷纭艰辛、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而为之感叹吧。
这时,南屋的灯亮了,是儿子建诚醒了。张鸿远扣掉烟灰起身穿衣服,当他穿上大雨鞋,戴上柳壳帽,提着头灯来到院里,建诚已在厨房门口挽着笸篮。建英升高中后,要起早去山洼村上学,所以早上只剩下建诚一人去煤窑挑煤。
“爹,走呀?”建诚在清晨黑隆隆的后沉沉的幕帘里问道。
儿子带着少许童音的问讯,在清凉的大院里,显得亲切动听,张鸿远站住,等儿子系好笸篮。
建诚见父亲专门停下来等他,便感激涕零地说:“爹,你先走吧。”
张鸿远平日待儿子,尤其是对待建诚十分严厉。
张鸿远这个二儿子,比老大聪明好学,喜欢沉醉在书中,如痴如醉地读书,而且读起书来彻夜不睡,但是对担水、挑煤、刨红土、清炉灰之类的事儿往往不屑一顾,而极不情愿接受父母指使。张鸿远一方面希望建诚能成为一块好料,能为他争得荣耀,实现光宗耀祖之梦想;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反感建诚那倔强的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个性。张鸿远怕儿子堕落成一个屡中不第的破落文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事成就不了,求生立命都会发生困难,所以,对建诚要比对其它孩子的要求分外严厉,而且由于过分严厉已引起建诚暗暗不满,甚至是憎恨。张鸿远可能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更加重了对建诚的反感,有时对建诚简直就是厌恶,父子之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敌视相对状态。
现在,张鸿远对儿子有意屈尊等待,使得儿子产生了感激不安之心。张鸿远也尝到了一点父子互相宽容的亲密滋味,于是干脆耐心地等儿子将担子挑上肩,又亲自为儿子打开街门,父子俩一前一后,父在前,子在后,走下古道。
轻风送来凌晨混沌的寒冷。天空的星星眨着困意沉沉的眼睛,用睿远的神秘目光齐齐盯着古道上的父子俩,仿佛为父子俩少有的亲密而诧异。
冷意虽然沁心侵肉,但父子俩紧紧相跟着,和和美美,亲亲密密走在一起,张鸿远觉得黑暗中,有儿子与他相伴,便没有了往常一个人走着的孤寒。建诚更是因为父亲走在他前面,而觉得冬天的寒冷已经离他老远老远。这种罕见的情景,使得父子俩彼此心暖情重。父子俩的血是沸腾的。古道两旁的槐树、山墙、街门仿佛都在默默地向父子俩肃然起敬,无言致意。
在三观庙前父子俩分手了。
“爹,我走啦。”建诚依然激动不安地说。他的心中悄悄引起不少感慨:今天的父亲多么仁慈,多么贴心,多么真实哪。
“小心汽车。”张鸿远亲切安慰道。
建诚的小眼中突然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泪*从脸颊上滚下来落到膝盖上,落在缀着大片补丁的裤子上摔成了欢悦奔腾的碎花花儿。
建诚独自迎着蛇窜沟的冷风摇摇晃晃走去……
学大寨、赶大寨
大寨红花遍地开
……
张鸿远听到黑隆隆的风中,传来儿子清脆的依然带着重重童音的歌声。
那歌声冲破了黎明前厚重的黑幕,劈开了凝重的寒流,刺破了沉甸甸的岁月的苍穹,撞破了压在张鸿远胸口的层层忧郁,突然撩起了他心中快活的波浪。
于是张鸿远也被儿子充满激|情的歌声感染了,便情不自禁的顺着儿子的声音和着儿子的调子,也哼哼起《学大寨,赶大寨》……
东方渐渐闪出淡青淡青的光亮。
厚重孤寂的夜幕悄悄向阴暗的犄角旮旯里躲去。那些残垣断壁上的、黑洞洞像鬼怪似的缝隙,以及像妖魔的蓬松垢乱的发须般的蒿丛,都在光明到来之前的晨风中颤栗。忽然,一声嘈杂的鸣叫揉碎了宁静的天空,那是最早醒来的麻雀们的叫唤,它们仿佛在叫道:“快起,快起,觅食。”看见这些为了混个肚儿饱,整日不停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忙得不亦乐乎的小麻雀们,张鸿远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上夜班的张守荃他们,已经上了井筒,蹲在井口吸烟,等着交班。
小皮球周富海见张鸿远一声不响穿过石头堆走近洞口,他眨眨小眼睛说:“远小叔,你这不声不响走进来,好不吓人。我也是说,鸡都叫了,天要亮了,怎跑来个游魂野鬼。”
张鸿远知道小个子又在开玩笑骂他,于是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你小子眼力确实不错,我确实是刚从周万和家的八辈祖坟里回来。他那辈母祖宗一黑夜都不让我睡,累得我连话也没劲说。周玉德那老婆的奶还是那么大。周喜林的老婆的大腿还是有名的白,真过瘾呀!”
井口上的人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