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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农夫。我的父亲和哥哥才是。”
在从圣路易斯到丹佛的旅途中,她曾经间过他有关他家庭的情况,觉得应该对这个她即将与之结婚的男人多少有些了解。他当时对她说。他的家人都去世了,说完就站起身来,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去,有效地终止了他们的谈话。不过此刻他似乎有了交谈的兴致,所以她斗胆又问了一句。
“他们出了什么事──我是指你的家人?”
“霍乱。我十六岁那年离开了家。我不喜欢做农活。我讨厌犁铧下的每一块土疙瘩,讨厌耕种后的地里长出的每一棵麦苗。战争爆发以后,我是第一批应徵入伍的。”‘他的嘴唇扭动着,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倒愿意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美利坚合众国,但实际的情况是,我当时认为参战是逃脱农村、寻求刺激的最有效的捷径。我想你可以说我确实找到了刺激。战争结束以后,我觉得干农活倒不是个糟糕的行当。但是我的双亲和哥哥已经死了将近两年。家里的房子没有了,土地也由别人在耕种。”
他平淡地讲着这个故事,却达到了有感情的叙述所无法比拟的效果。
莉拉想用几句话表达她的同情,结果说出来的还是那句陈辞滥调。“我为你感到难过。”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毕晓普说,好像时间已经抹去了失去亲人的伤痛。然而莉拉知道,时间也许能够治愈创伤,但那疤痕将永远存在,不断地使人想起曾经失去过的东西。
“那痛楚却从没有完全消失,对吗?”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父母,比利──他们的死给她的生活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缺憾。最近这种伤痛又多了一层,那便是她担心由于自己不顾后果地无视社会准则,她会把她的哥哥也失去了。“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你的亲人。”
“想起了道格拉斯?”毕晓普问道,他读出了她的思想,准确得令她感到尴尬。“你收到他的信吗?”
“没有。”承认了这个事实,她哥哥的杳无音讯便显得更有深意。她用床单捂住胸脯,坐起身来,伸手去够她那件乱糟糟堆在床脚的晨衣。她不允许自己经常想到道格拉斯。这太让人心碎了。
“你收到苏珊写来的信,”毕晓普说。她把晨衣的袖子翻过来时,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是的,道格拉斯每次都顺致爱意。或者只是苏珊这么说。”她从来也没有相信。
“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毕晓普说,但这话不过是空洞的安慰。
“是吗?”莉拉把双腿跨出床外,在穿晨衣时让床单从她身上滑落。想到他俩之间已经发生的一切,现在再担心廉耻就太愚蠢了,但是旧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道格拉斯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应该怪谁。”
她感到床垫往下一沉,毕晓普从另一边翻身下床。她回过脑袋,瞥见了他弯腰拾起裤子时的身材。她赶快移开目光,轻轻地下了床,用晨衣仔细裹住身体。
“那天晚上是我到你的房间里去的,”她轻声说道。“尽管我愿意相信这不是真的,但这件事确实不能都怪你。”
“我应该把你打发走的,”毕晓普把腿塞进裤管,把裤子提到腰上。
莉拉一直低垂着头,手指不安地捻动着腰部的蝴蝶结环,她的头发从前面散落下来,像一道厚厚的金棕色的帘幕,环绕在她的脸庞周围。她想到,如果当初他把她打发走了,她的生活将会多么不同。第二天一早他就会离去。而她到现在也早就将他忘得差不多了。那样就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婚姻。她将仍然呆在宾夕法尼亚的家里。固守在她过去几年一直没有离开的那个一成不变的、安全的小匣子里。做一个凄楚的未亡人,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看着她的生活在数不清的社交活动和毫无意义的闲聊中沉浮,尽管迫切地想要摆脱她生活的禁锢,却又缺乏这么做的勇气。如果那天晚上毕晓普把她打发走了,她就不会担心道格拉斯是否会永远不理睬她。那时她所要担心的,将是她注定要衰老、死亡,却没有真正享有她自己的生活。
莉拉抬起头来看着毕晓普。他站在床的另一边,衬衫的纽扣有一半敞着。一缕浓密的黑发落在他的前额上,使他显得有点孩子气,与他下巴上阴森森的胡子形成奇特的反差。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深邃、清澈、湛蓝,她突然想到,她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继承这双生动的蓝眼睛。
“我不敢相信你能够把我打发走,”她低语道,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毕晓普惊奇得睁大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个明白,可是莉拉不想再讨论下去了。她无法向自己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用说向他解释了。
“我必须去把早饭准备出来,”她说。她毫无必要地紧了紧腰带,朝房门走去。
“莉拉──”毕晓普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拦住她,然而从走廊里传来了安琪儿的声音──愿上帝保佑她那可爱的纯真。
“这扇门怎么坏了,加文?”
莉拉把抵住房门的椅子推开,轻轻走出门去,加入到她的继子和继女中间。
几个小时之后,毕晓普愤怒地盯着一束胆敢射进窗户、在拘留所的石板地上投下一条长长轨迹的苍白的阳光。他猜想世界上一定还有比他更笨的傻瓜,但他搜肠刮肚也列举不出一个。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忍受着与莉拉同床却不能碰她的痛苦折磨。他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把脑袋伸到水管子下面,让冰凉的水流过他的脖颈后面,试图浇灭他对她的欲火。他上百次地骂自己是个傻瓜,居然同意接她的需要给她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结婚了。时间又能带来什么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答应给她时间,而且也确实给了她时间。
昨天晚上,所有的等待、诅咒和冷水浇头都结束了。莉拉把自己给了他,完全彻底,毫无保留。他不用再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着她的呼吸声,内心燃烧着想要抚摸她的欲望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谁要是不感到无比幸福,就是十足的傻瓜。
那么他又是怎么回事呢?
没等他强迫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拘留所的门被打开,巴特走了进来。毕晓普庆幸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索,尽管他向自己发誓,如果巴特又扯起兰被枪杀的话题,他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关进一间牢房,让他在那里呆到满脸皱纹、胡子花白。昨天巴特觉得有必要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自卫案例。倒不是毕晓普不感谢这个年轻人的忠诚,实在是因为人人都来向他叙叨枪击事件,就好像他本人没在现场似的,吵得他不胜其烦。
算他运气好,巴特脑子里想的是别的事情。“今天有一对夫妇下了火车,”他一边报告,一边把帽子挂在门边的一只钩子上。毕晓普含混地应了一声,巴特将这理解成他对此事产生了兴趣,便接着说了下去,同时走到火炉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时髦极了。男的穿着一套店里买来的西装,戴着一顶花俏的帽子,就好像他要去到旧金山或纽约或什么地方逛逛大街似的。女的那副模样,活像是从一本女性杂志上走下来的。她的头发花花哨哨地盘在头顶,衣服和帽子可真叫漂亮,你简直都无法相信,上面都是羽毛、褶边之类的玩意。”
巴特停下来匆匆喝了一口咖啡,那滚烫的液体灼痛了他的舌尖,他咒骂了一声。但是这点轻伤并没有使他放慢讲话的速度。“真是漂亮的小东西。”
“那顶帽子吗?”毕晓普漫不经心地问。他刚才抓起了一份两周以前的丹佛报纸,此刻正在细细阅读一篇介绍一个当地女子团体做出种种努力,关闭城里为数众多的酒吧间的文章。
“才不是那顶帽子呢!”巴特略微有点愤慨地纠正他。“是戴那顶帽子的姑娘。她不是很丰满,却长得真叫标致。如果那个陪伴她的家伙是她的哥哥就好了,可是瞧他把她当瓷人儿宠着的那个样儿,我猜他不会是她哥哥。”巴特感叹世界的不公平,为什么所有的漂亮女人身边都已经有了丈夫。
“下火车的还有其他人吗?”毕晓普问道。对于这一对服饰华丽的夫妇,他不像巴特那样有兴趣。
“没啦。就他们两个人。他们直接去了旅馆。我侦察的,没错。”
毕晓普即使没有火眼金睛,也能看得出巴特是在安慰他:决不会再出现昨天那样的事情──一个陌生人来到镇上,巴特居然没有能够弄清他的去向。毕晓普本想指出,如果又出现一位想通过射杀毕晓普·麦肯齐为自己扬威的光荣猎手,他对住所的选择并不能改变他此行的结果,但是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好。如果巴特觉得愿意监视每个新来的人,倒也未尝不可。
“真捉摸不出那些家伙到巴黎来干什么,”巴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里又没有多少消遣的法子。你说他们是不是下错了站?”
“他们只有可能是上错了车。巴黎是这趟列车唯一的停靠站,”毕晓普乾巴巴地指出。
“他们没准就是上错了火车。他们是城里人啊,没错的。”在巴特看来,是“城里人”就足以解释最为稀奇古怪的愚蠢行为。
“也许他们在考虑买一座金矿,”毕晓普提议道。“或者,他们就是喜欢大山。除非他们打算开枪打我或镇上的其他人,不然我对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并不关心。”
几个小时之后,他不得不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当他穿过厨房,走进客厅,发现等待他的不仅有莉拉和两个孩子,而且还有另外两个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巴特所说的那对神秘夫妇。
“快看看这儿是谁,毕晓普,”莉拉带着强装出来的欢快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妙的惊喜吗?”
毕晓普看了看苏珊温柔的蓝眼睛里的惶恐不安,又看了看道格拉斯目光里的深深的敌意,他想,换了他决不会选择“美妙”这个词。
莱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