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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几年前他离开了约克维尔,现在和两个还没成年的儿子一起住在长岛。
我邮了张名信片给他,说我想见见他,问我们可以在哪儿见面。他很快就回信了,建议我们在快到终点的高架火车站见面。
我本打算带一大包食品和几瓶葡萄酒去,但当我准备去见面时才发现我最多只能搜出点儿零钱,只够来回的路费。我思忖着,如果他还工作,他不至于那么缺钱。
走前最后一分钟我还想从巴若会堂的瞎子记者那儿借一块,却没借到。
当我看到站在月台上的吉恩时,我感到有点儿震惊。他手里拿着午餐的饭盒。
他的头发都已经灰白了,穿着条带补丁的裤子,厚毛衣,戴顶鸭舌帽,但是他的微笑依然很灿烂,他的手握起来依然很温暖。问候我时,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他声音仍像他小时候一样的低沉、亲切。
我们站在那儿,有一两分钟都在凝视着对方,然后他说,仍然带着约克维尔口音:“你气色很好,亨利。”
“你气色也不错。”我说,“只是比以前瘦了。”
“我老了。”吉恩说,他摘掉帽子让我看他都谢顶了。
“瞎说,”我说,“你才只有三十多。当然了,你仍是个年轻人呢。”
“不,”他答道,“我已经没有精力了。我一直都很苦,亨利。”
就这样开始了。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真话。他仍和以前一样,坦率、直爽、真诚。
我们走下高架桥的楼梯,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里真凄凉,有种感觉告诉我,我们越往前走,会越加凄凉。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着故事的发展,我越发觉得悲凉、痛心。一开始,每周他只工作两三天。漂亮的烟斗盒几乎无人问津了。是他父亲给他找的这份工作(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父亲认为去上学受教育是浪费时间。
我不用别人提醒也能想起他父亲是多么粗鲁的人。无论冬天还是春天,他总是穿着他那件红色法兰绒汗衫,坐在一边儿,面前总摆着一罐啤酒。属于那种永远不肯改变的愚蠢的德国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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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恩结过婚,有两个孩子。就在那时,当孩子还很小呢,妻子就得癌症死了,死前受尽了病痛的折磨。他的积蓄都用光了,欠了很多债。他说,他们在乡下没呆几个月,他妻子就死了。也正是在这时候工厂解雇了他。他曾经试着养热带鱼,但没成功。麻烦的是他必须找在家里才能干的活儿,因为没人照看孩子。他做饭、洗衣、缝补、熨衣,干一切家务。他孤独,可怕的孤独。他始终未能摆脱失去爱妻的痛苦。
在往他家去的路上他说了这些。他如此专注地谈着他痛苦的经历,都没来得及问一句我的情况。我们下了公共汽车。在肮脏的乡村道路上有一条长长的人行道延伸向看上去像块空地的去处。在空地的尽头正是他那所简陋、破旧、悲愁的小房子,和南方偏远地区那些穷白人的住所完全一样。门前有些小花,快要萎谢了,都在挣扎着想要留住最后一线生机。它们看上去真可怜。我们走进屋里,他的儿子向我们问好。两个很英俊的小伙子,但显得有点儿营养不良。他们沉默寡言,很严肃,出奇的忧郁、缄默。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们,却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礼物,一种强烈的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我觉得有必要说点儿什么为自己解释一下。
“你什么也不用说。”吉恩说,“我知道你的境况。”
“但我们并不是总没钱,”我说。“听着,我不久会再来,很快,我许诺,而且下次我会带妻子一起来。”
“别说那些了,”吉恩说:“你来了我很高兴。火上热着扁豆汤,还有些面包。
我们不会挨饿。“
他又开始说了——讲那些日子他们连面包都没有的吃,他简直绝望了,不得已去向邻居乞讨一点儿食物——完全是为了孩子。
“但我相信,戴夫会帮助你的,”我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要钱?”
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明白那是什么原因,我不愿意向亲戚借东西。”
“但是戴夫不仅仅是亲戚。”
“我知道,亨利,但是我不想求助于人。我宁愿挨饿。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想我也许会饿死。”
我们聊天的时候,两个青年溜出去了,几分钟后拿了些白菜叶、芹菜和小萝卜回来。
吉恩说,“你们不该那么做。”委婉地警告他们。
“他们干什么了?”我问。
“哦,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从哪个外出的邻居那儿偷来的。”
“这样很好!”我说。“见鬼,吉恩,他们的想法很对。听着,你太高尚了,要不就是太自重了。我也说不清是哪种。”说完我又赶忙道歉。我怎么能因为他这些朴实的美德而责怪他?他是真正善良、温和、谦虚的人。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有一个金色的光环。他从不责怪别人,也不归咎于生活。在他说来,那仿佛是项事故,他个人命运的一部分,不值得一问。
“或许他们还能搜罗来瓶酒呢?”我说,半开玩笑,半当真。
吉恩脸红了、说,“我都忘了。我们在地窖里还有点儿酒。是自制的……接骨木果实制成的……您喝吗?我还是为这样的场合保存的。”
男孩子们已经溜到楼下去了。每次出去他们都会带回一些东西。“吉恩,他们都很好,他们长大了都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不会进工厂。我想送他们上大学。我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很重要。小儿子小亚瑟想当医生;大儿子挺野,他想去西部当牛仔,但他们很快会忘掉这些的,我想。你知道,他们老是读那些愚蠢的西部小说。”
他突然想起来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说,“是我以前的妻子生的,是个女孩。”
听到我再婚他很诧异。很明显,离婚他是从未想过的。
他问,“你妻子也工作吗?”
我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用几句话来解释清我们复杂的生活。
他接着说,“我猜,你还在水泥厂工作吗?”
水泥厂!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
“哦,不,吉恩。我现在是作家。你不知道吗?”我说。
“作家!”轮到他吃惊了。快乐使他容光焕发。“其实我并没真正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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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仍记得你以前常常读书给我们这帮孩子听。我们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记得吗?”他停下来回想,头低下来,然后又抬起头,说:“你当然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吧?”他这么说就好像他是移民被剥夺了美国人应有的特权。
我解释说其实在学校我也没呆多久,实际上我们是一样的。解释到半中间,我突然问他现在是否还读书。
“哦,是的。”他欢快地答道。“还读不少呢。你知道,我没别的可做。”他指着我后边的书架。他的书都放在那儿。我倒过身去看书名:有狄更斯、斯科特、萨克雷、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巴尔扎克、左拉等人的作品……。
“我不读现代的那些烂书。”他说,用以回答我没问出来的问题。
我们坐下来吃饭。孩子们极度饥饿。我又一次感到十分懊恼。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在这儿的话,他们可以吃两倍多的饭。汤喝完了,我们开始处理蔬菜。他们没有油,任何一种调料,甚至连芥末粉都没有。面包也坏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除了坐车回家的钱就剩这点儿了。“让他们买条面包来。”我说。
“不用了。”吉恩说。“他们可以不吃,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
“来吧!我自己可忍受不了,你呢?”
“但是没有黄油,也没有果酱。”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干吃,我以前就那么吃过。”
孩子们磨磨蹭蹭地出去买面包了。
“天哪!”我说。
“没有那么糟,亨利,”他说。“有段时间,你知道,我们靠吃野草维持。”
“不,别跟我说这个!这太荒谬了。”我几乎都生他的气了。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不必挨饿?这个国家有的是食物。吉恩,我宁可出去乞讨,也不会吃野草。该死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吉恩说:“你不同,你曾漂泊过。你曾经在外面闯荡过,我没有。我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松鼠……除了我在垃圾船上工作的那段时间。”
“什么?垃圾船?你在说什么呢?”
吉恩很平静地说,“我是说,往荒岛上运垃圾。那时候孩子们跟我的岳父母住。
我正好有机会做些别的改变一下生活……你还记得基斯林先生吗?那个市议员,记得吗?他给我的这差事。我也很喜欢——在我还干这活时。当然味道是够可怕的,但过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每月可以挣到八十无,相当于我在烟斗厂挣的两倍。那已是一种乐趣——船驶进港湾里,在海港附近,或者在河流的上下游行驶。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得以接触外面的世界。有一次海上起暴风雨了,我们迷失了方向,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最糟的是我们的食物吃光了。最后,我们只好吃垃圾,但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应该说我很快活。比在烟斗厂强多了,纵然臭气熏天……!“
他停了一会儿,又一次回味他“最美好的时光”,然后他突然问我是否读过康拉德,约瑟夫·康拉德的书。康拉德的书都是关于海的。
我点点头。
“亨利,他是我崇拜的作家之一。要是你能写得像他一样好,那……”他不知该怎么说完。“我最喜欢的是帕恋的黑奴》。我读了至少有十遍了。每读一次我就越觉得写得好。”
“是的,我懂。康拉德几乎所有的书我都读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一个优秀的作家……你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样,读过他的书吗?”
没有,还没有。他从未听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