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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这小小的事变,当时并不曾在这游泳场的群众之前,引起什么纠纷。缪小姐虽因失落了这一件相当重要的东西而感到相当着急,但是,她尽力阻止余恢把这事情声张出来。因为,假使当众查究这件事,那会使全场的群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中,全都知道她的名姓;如果因之而传进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耳内,却是一个不得了的问题。为此,当时她悄悄而来,也悄悄而去。她并没有让这游泳场中的任何一人,知道她就是五年前活跃于水波中的缪英小姐;她也没有让任何一人,知道她在这个蓝澄澄的水边,已遇到了一个相当离奇而又麻烦的事件。
一顶小伞抹上夏季斜阳的余晖遮着她的苗条的身影,踏上了焦灼归途。
一路上,她不但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步子,同时她也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心。切实地说来,她失落这个心形的饰物,较之失落了她的腔子里的血肉的心,还要难堪。因为,这里面是有些问题的。
第一:这颗心,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论理,她是万万不能遗失的,而现在,她竟把它遗失了。——至少,这是心坎间的一种遗憾。
第二:她的独裁的婆婆,三天两天,常要查看这个东西。——如果查问起来,怎么办?
第三:假如说明这个东西已经失落,那么,问的人当然要说,一件藏放在贴肉的东西,怎会无端地失落呢?——她能把游泳场中的情形,照实说出来吗?
第四:一个被束缚于旧式家庭中的女子,在一种无法说明的情形之下,失落了一件藏在贴肉的东西,这事情钻进了戚友们的十八世纪的耳内,将会产生如何后果?
第五……
失落了那么小的一件东西,引起的问题,竟有这么多!
紊混的思想,像暴风一样在她脑内打着转。
而且,想起这东西的失落的情形,的确非常奇怪。据余恢说:在她走进池子未久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味,从身后飘拂过来,一阵阵送进他的鼻子。——那是一种类似劣质纸烟夹杂着香水里面一样的气味。当时他也曾回过头去,寻找这气味的来源。因为不很经意,他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什么可异的事物。但,从这时起,就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全身异常疲乏,简直无法再作一分钟的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在霎时之间,为什么会这样疲倦?虽然心里也曾觉得可异,但是,在他努力振作精神而准备驱走睡魔时,接着他就觉得脑子里面开始剧烈的晃荡,比之晕船还要厉害。他还清楚记得这个时候,眼看池子里的那片水波,像一大片海水在反倒过来。以后,他就完全入于睡眠状态而绝无所知,直等到她把他唤醒为止。——依据余恢这种说法,可见那颗心的失落,非但并不偶然;显见这事情的背后,还藏有一个暧昧的内幕,一定是有什么人,用了有计划的手段,劫夺去了那颗心。但是,谁要劫夺这颗心呢?虽然这是一种从异国带回来的式样新奇的饰物,而实际却并不能值多大的钱。如果劫掠的目的是在于钱,那么在包中的现钞和其他较易换钱的东西,为什么客气地留下?如果劫掠这颗心,目的并不在钱,那么,其他的目的又何在呢?因为事情太离奇,使她不得不从较深的地方推想下去……假定掠夺这颗心的目的,真的并不在钱,那么,除非有什么人,要借这个东西陷害自己吧?但是,有什么人要陷害自己呢?
当时她心头上的一片暗影,曾轻轻落到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身上。但是,这并不可能。因为自己踏进那家游泳场,是由于一种偶然的机会,那个独裁者,如何会在这种偶然的机会中,设下预定机关来陷害自己呢?
接着,她脑子里的黑影,又曾一度恍恍惚惚笼罩到了余恢的身子。但是,想起她和余恢的过去情感,再想起余恢的悠柔的性情,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吗?他凭什么理由,要拿走这颗心呢?
她立刻阻止自己,赶快不要再从这一方面想。
可是不从这方面想,事情也就越想越不可解释。
正为事情不可解释,她越想越感觉这事情万不能使她放心。虽然余恢在临别的时候,曾以非常焦急而又抱歉的态度,向她担保:在最短时日之内,他将倾其全力代她找回这个东西。但是,他这担保是否可以信任呢?
整个的归途消逝于脑细胞的纷乱的活动上,直到她的身子接近家门,依旧没有在乱丝之中抽出一丝头绪。尤其进门的时候,她的失去了一颗心的心中里面,感到一种空洞的重压。由于这意外事变,她在外面逗留,不知不觉已超过了被许可的时间,她惴惴然,简直不敢正视她婆婆冷酷的脸。
还好,那位家庭中的独裁者,并没有向她提起时间早晚的话。
但是,她偷眼看到那位婆婆的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冷笑,她好像在说:嘿!我已经知道了游泳场内的事情啦!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呢?
七
一种惴栗的心情使她感到坐立不安。这种坐立不安的惴栗,整整延续了两天之久。在第三天上,她的心头略感到了一点轻畅。因为,当时余恢曾肯定地答应,他在三四天内,一定给她一个较可满意的消息。因而她正伸长颈项在盼望这个满意消息之来临。不料,余恢方面的消息没有来,出乎意外地,她竟接受到了一个破空而来的晴天霹雳。那是一封出于意外的信件,信上的措词,蛮横而又无理,文字似通非通,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抹白了鼻子而穿上破靴子的角色的大手笔。并且这信后的具名,觉得脑筋里面,全无一点印象。总之,这完全是一个不相识者所寄来的信。
缪小姐细细展读这封信。她在没有看完这封信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在看完这封信后,她的眼前发黑,差一点就要昏晕过去!毕竟这封信上写着什么东西,让缪小姐看着这样生气?其实,这不但使她无法忍受,就让任何一人看了,也要感到不能忍受。
以下照录原信所有全部的抄文:
郭少奶奶妆次:
风闻女士近来颇多艳闻。最近曾辟室某大旅社四二四号,与电影明星某君会晤,竟以随身佩戴不离之鸡心形照片盒一枚,私相投赠,作为恋爱纪念。此刻物已落于本埠某巨公之手。某巨公以事关礼教风化,勃然大怒!为整饬社会计,拟将此中全部黑幕,在大小各报公开发表,以儆效尤!唯鄙人为顾及尊府名誉,兼为息事宁人计,业已婉劝某巨公暂时息怒,勿为己甚。兹由鄙人函告女士,限女士于十日之中,筹集现款三十万元,交由鄙人代捐慈善机关,以示女士真心忏悔。一面当由鄙人将女士所遗鸡心,连同照片金链,一并奉还,银货两交,决不有误。并代女士严守秘密,决不宣扬于外,倘过期不来接洽,则鄙人等唯有如法办理,完全将此事登报,以凭大众公论。以后女士身败名裂,咎由自取,切莫后悔可也。金钱与名誉孰重?务请三思,幸勿自误!
仆程立本敬上
信后很大胆地留着详细的接洽地址和电话,这地址就是发信人的家,他自称为“程公馆”。
这一封似通非通的吓诈信,充满着一大把好看与难看的字样,也充满着一大把纷乱的人物与事件。最初的几秒钟内,使这位目定口呆的缪小姐,简直弄不明白,这张纸上是在放着什么烟火?她定定神,把震颤不停的手指,努力捉住这意外飞来的信笺,一连看了几遍之后,她方始全部明白纸面上的鬼戏,同时她也渐渐恍然于那天在游泳场中所遭遇到的事件的真相。据她推想:这个写信的坏蛋,就是那天劫夺她那颗心的角色。至于这个角色,怎么会攫获这个偶然的机会,完成他的计划?关于这,她始终无法揣想。总而言之,这个写信的坏蛋,劫夺了她的东西,准备借此敲诈她的金钱,这还不算,另外却要装一些堂堂乎的理由,以掩护他的敲诈的面目。哼!这是一个现代化的策略;从最大的国际人物,到这最下等的小流氓,都是很擅长这一套的!
暗幕揭开以后,有一股青年人的怒火,凡乎焚烧了她的全身!——她觉得假使能把这个侮辱忍受下去,那么,世间将没有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难道,自己真的就把这种不可忍受的侮辱,默默然地忍受下去吗?
假使不愿默忍这种侮辱,那么,除非依着地址去找这个坏蛋,向他提出严重的交涉。但是照这样办,那天游泳场中的事件,也势必致于连带宣扬出来。这事件的宣扬,将会得到如何的后果?
她不敢再往下想。
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这个侮辱,而这写信的坏蛋,当然不肯让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对方费掉许多心力,实行这个恶毒的计划,目的只在于钱,对方不拿到钱,他肯默默然完事吗?
缪小姐看着这信的前半,结果她是愤怒。而想到这信的后半,结果她由愤怒变成了着急。
总而言之,她觉得她在这件事里,已踏进了一个龌龊而又讨厌的泥潭。假使没有钱,那就休想脱身于事外!
但是,钱呢?
郭家虽是出名有钱的人——也就为郭家出名有钱,自己才会遇到这种龌龊的事——然而经济大权,全部操之于那位家庭独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须在别人手里讨针线。三十万元的巨数,从哪里筹划?何况限期又是那么短。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后果的可畏。
在这十万分焦灼之中,她觉得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人就是余恢。可是余恢方面,却像石沉大海,丝毫没有音讯。而自己在种种阻碍之下,又没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坏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这两天之中,时时向她透露恶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而一时还没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经知道游泳场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这个陷害她的机关里面,也是参加预谋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