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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种孤独-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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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其他的回忆也涌出来:那天晚上他们也走了这条路,走到巴尔的摩去喝点东西,他还记得在鸡尾酒吧里她坐在圆沙发椅上,酒吧里半明半暗,她靠着他,当他帮她脱大衣袖子时,她身子向前扭动,然后往后一靠,长发往后一甩,她举起酒杯,搁到唇边,同时向他飞了一个媚眼。过了一会,她说,“噢,我们去河边走走吧——我喜欢一天当中这个时候的河边,”他们离开酒店,走向河边。现在他也往那边走去,走过叮叮当当的第三大道,朝都铎城走去——那段路好像很长——直到他站在小栏杆边,俯看着东河道上光滑锃亮的车群,灰色的河水在它旁边缓缓地流着。就是在那儿,在皇后区灰暗的天空下有艘拖船轰鸣,他把她拉过来,第一次吻了她。现在,他转过身来,俨然是个焕然一新的男人,动身,回家。 
他走进家门,第一件刺激他的事便是闻到了芽甘蓝香味。孩子们还在厨房里吃晚餐:他在盘子的叮当声里听得到他们大声咕哝着,还有妻子哄他们吃饭的声音,话语里透着疲劳。他关上门,就听到她在说,“爸爸回来了,”孩子们开始叫着,“爸爸!爸爸!” 
他小心地取下帽子,放在门厅的壁柜里,刚转身,她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擦擦手,疲惫地笑着。“第一次准时回家,”她说。“我真担心你今晚又加班。” 
“不,”他说。“我今晚不用加班。”他听着自己的说话声,古怪又陌生,在他耳朵里放大了好几倍,好像在一间有回响的房间里说话。 
“你看上去很累,沃特。怎么累成这样了。” 
“走路回家的,就这样。可能是我还不太习惯。都还好吧?” 
“噢,还好。”可她自己看上去也累得够呛。 
他们一起走进厨房,他立刻感到被厨房的湿润明亮给包围住,陷在这湿润明亮之中了。他的眼睛忧郁地扫过牛奶盒、蛋黄酱罐子,汤盆和麦片盒,窗沿上桃子摆成一线,还没熟,两个孩子柔弱娇嫩,叽叽喳喳说着话,小脸蛋上沾着点土豆泥。 
进到卫生间,情况好多了。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好久,远远超出洗洗手准备吃晚餐所需的时间。在这里至少他可以自己再单独呆上一会,他往脸上浇点冷水让自己振奋一点;唯一的干扰是妻子对大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好了,安德鲁·亨德森。今晚你不吃完所有的奶油蛋糕,你就没有故事听。”不多久,传来刮盘子,叠盘子的声音,孩子们吃完晚饭了。又是一阵趿拉趿拉的鞋子声、摔门声,他们给放回自己房间,洗澡前要在那里玩上一小时。 
沃特仔细擦干双手;走回起居室的沙发处,拿了一本杂志就窝在那里,他缓缓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自己控制得还不错。没多久,她走进来,围裙已取下来,补了唇膏,还带着一只装满冰块的鸡尾酒大杯。“哎,”她叹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忙完了。现在可以安静会儿了。” 
“我要喝点酒,亲爱的,”他一跃而起,说道。他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但还是像在回音室里一样发出翁鸣声。 
“不行,”她命令道。“你该好好坐着,让我来伺候你。你回家时看起来那么疲劳。今天过得怎么样,沃特?” 
“噢,还行吧,”他说,又坐了下来。“挺好的。”他看着她量好杜松子酒和苦艾酒的份量,把它们倒进鸡尾酒杯里,搅动起来,手法简洁迅速,然后摆好托盘,端着它从房间那头走过来。 
“给,”她紧挨着他坐下来,说,“能劳你大驾吗,亲爱的?”他往冰冷的杯子里倒好酒,她举起手中酒杯,说,“噢,太好了,干杯。”这种明快的鸡尾酒情调是她精心设计的,他知道。在带孩子们吃晚饭时,她严母的形象也是如此;大清早她快速扫荡超市,这轻快实用的效率也是如此;今天晚些时候,她倒在他怀里时的温柔也是如此。她生活中许多种情绪都在仔细有序地转换,或者可以说,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有偶尔这样近距离地看看她的脸,他才能看到为此她付出了多少。 
酒开始起作用了。他呷了一小口冰凉的酒,开始很苦,但让他平静下来,手里的杯子看上去深得让人安心。他又呷了一两口,才敢看她,看她时目光鼓舞人心。她的微笑里几乎没有一丝紧张情绪,不久他们就像一对快乐的情侣放松地聊起来了。 
“噢,这样坐下来,完全放松,多美啊!”她把头埋到沙发靠枕里说。“星期五的晚上多么可爱啊!” 
“当然,”他说,但是立即把头埋在酒杯里来掩饰自己的惊慌。星期五晚上!这意味着还要过两天他才能出去找工作——两天囚禁在这温柔的家中,或在公园里骑三轮脚踏车,吃冰棍,根本不可能摆脱他的秘密。“真好笑,”他说,“我几乎都忘了这是星期五了。” 
“噢,你怎么能忘掉?”她极享受地缩进沙发里。“我天天都盼着这一天。再给我倒一点,亲爱的,我又得干活去了。” 
他又给她倒了点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他的手直哆嗦,洒出来几滴,但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没意识到他的回答越来越干巴巴,只有她自己在说话了。她回去干活了,往烤肉上抹油,给孩子们洗澡,收拾房间准备睡觉时,沃尔特坐在那里,杜松子酒的沉醉让他的思维滑入混乱之中。只有一个思绪浮现出来,自己只有一个建议,像酒般冰凉清冽,一次次冒到嘴边:挺住。无论她说什么,无论今晚或明天或后天发生什么,一定要挺住。挺住。 
但是随着孩子们洗澡时泼水的声音飘进房间,挺住越来越不容易;到他们给领进房来说晚安时挺住可更难了。孩子们手里抱着泰迪熊,穿着干净的睡衣,小脸亮光光的,一股香皂的清香味,看到这一切之后简直不可能再在沙发上坐得住。他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香烟一根又一根地抽。听着隔壁房间里,妻子在绘声绘色地念着睡前故事,声音清晰:“你可以走进田野,也可以走小路,但千万不要走进麦克格里高的花园……” 
她将身后孩子房间的门关上后,又走进来,看见他站在窗边,像一尊悲哀的雕像,望着下面黑漆漆的院子。“怎么啦,沃特?” 
他转身过来,咧开嘴假笑一下。“没什么,”声音还是有空洞的回音,电影摄影机又开始转动了。是他紧张的脸部特写镜头,接着切换到她这里,观察她的行动,她站在咖啡桌边,找东西。 
“嗯,”她说。“我打算先抽支烟,再端菜上桌。”她又坐下来——这次没有往后靠,也没有笑,这是她忙碌、端菜上桌时的表情。“沃特,你有火柴吗?” 
“有。”他走过来,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好似给她他珍藏了一天的东西。 
“天啊,”她说。“看看这些火柴。它们怎么啦?” 
“火柴?”他盯着那糊作一团,扭成一堆的纸板火柴,这似乎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肯定是把它们撕了什么的,”他说。“紧张时的习惯。” 
“谢谢,”她接过他颤抖的手递过来的火,她睁大眼睛、严肃地盯着他。“沃特,出什么事了,是吗?” 
“当然没有。怎么会有什么——” 
“说实话。是工作上的吗?是不是——你上周担心的?我是说,今天出了什么事会让你觉得他们可能——克罗威尔说什么了吗?告诉我。”她脸上的细纹似乎更深了。她看上去那么严肃,有魄力,突然老了许多,也不再美丽——一个惯于处理紧急事件,随时准备承担责任的女人。 
他朝房间里一把舒服的椅子走过去,背影明确宣告失败即将到来。他在地毯边上停下脚步,身体好像变得僵硬,一个受伤的男人,把自己拼凑起来;他转过身,面对她,想朝她忧郁地淡然一笑。 
“嗯,亲爱的——”他开口道。他的右手伸出来,摸着衬衣中间的钮扣,好像要解开它,接着长叹一声,颓然地向后倒进椅子里,一只脚耷拉在地毯上,另一只脚蜷在身下。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优雅的事。“他们找我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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