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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长岛的街道看上去破旧不堪;肮脏而结了硬壳的雪堆在街边人行道上,打烊的酒馆里,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斜眼瞟着外面。
“让你一路开车送我来,真不好意思,”麦拉大声对正在开车的马蒂说,她想礼貌点。
“这没什么,”马蒂嘟囔着。接着他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卡车喊道:“你这狗娘养的,让路啊。”
麦拉有点不安——为什么马蒂总是这样爱发牢骚?——但马蒂的妻子爱琳,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马蒂可不在乎,”她说。“这对他也好,星期天出来走走,总比躺在家里要好。”
“啊,”麦拉说,“真的太谢谢了。”其实她宁愿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公共汽车。四年了,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来这里探望丈夫,她已习惯了走这段长长的路。她喜欢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馆停一会儿,喝口咖啡,吃点蛋糕,再从那里换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和杰克一同去爱琳、马蒂家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马蒂提出说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只好同意。当然,爱琳得跟着来,杰克也要,他们这样做好像帮了她好大一个忙。所以你还得有礼貌。“这可真是太好了,”麦拉叫道,“坐小车去那里,而不是坐——不要这样,杰克!”
杰克说:“嘘——,别紧张,宝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过身去。爱琳看着他们俩,咬着舌头扑哧笑了,麦拉觉得自己脸红了。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琳和马蒂都认识杰克,清楚他们的所有事情;她的许多朋友也是,没人责备她(毕竟,她跟寡妇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杰克应该更识趣些。他现在就不能庄重点,管住自己的手吗?一路上都是这样。
“好了,”马蒂说。“现在我们可以节约点时间了。”那辆挡路的卡车转上另一条路,他们加快了速度,将有轨电车、商店抛在身后,小巷变成大路,接着驶上高速公路。
“想不想听广播,伙计们?”爱琳叫道。她打开收音机,里面的人在怂恿大家今晚都坐在自已家里看电视。她换了个频道,另一个声音在说,“没错,在克劳福德商场您的钱可以买到更多东西!”
“把那狗娘养的东西关了,”马蒂说,又开始按喇叭,车上了快车道。
当车子开进医院,爱琳在前座里转过身来,说道,“嘿,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这里不是很美吗?噢,看啊,他们还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还有小灯什么的。”
“好了,”马蒂说,“往哪走?”
“往前直走,”麦拉告诉他,“直开到圆盘那里,就是摆圣诞树的地方。然后向右转,绕过行政大楼,开到那条路的当头。”他按她说的转了弯,当他们慢慢驶近那又长又矮的肺结核大楼时,她说,“到了,马蒂,就是这栋楼。”他把车靠向路边停下,麦拉收拾起给丈夫带的杂志,下了车,地上铺着层薄雪。
爱琳缩起肩膀,双手紧紧搂着自己身体,转过身来,“噢—喔,外面好冷,是不是?听着,亲爱的,你要多久才完?八点,是吧?”
“对,”麦拉说,“可是听我说,你们几个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平时都这样。”
“你以为我是谁,疯了吗?”爱琳说。“你以为我愿意开车回去,让杰克在后座上一路闷闷不乐吗?”她咯咯笑了,还朝麦拉挤挤眼。“你在车里,他都难得开心,更别说让他自个儿回家了。不,听着,亲爱的,我们到别处逛逛,可能去喝点酒什么的,然后八点准回这儿来接你。”
“嗯,好吧,但是我真的宁愿——”
“就这儿,”爱琳说。“八点准,我们就在这栋楼前等你。现在快走吧,把门关上,我们快冻死了。”
麦拉笑着用劲摔上车门。可杰克还在那里不高兴,头都没抬,也没朝她笑笑,或挥挥手。车子慢慢开动了,麦拉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上肺结核大楼的台阶。
小小的会客室里一股水蒸汽和湿套鞋的气味,她飞快地穿过,经过标有“护士办公室——清洁区”的门,走进阔大、嘈杂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里有三十六张病床,中间一条走道将它们分成两半,再用齐肩高的间隔区分成开放式的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六张病床。所有床单和病服都染成黄色,好与医院洗衣房里其他未被污染的衣物分开,这种黄色与墙面的灰绿色搭配在一起,让人恶心,麦拉到现在还不习惯。而且噪音也让人难以忍受,每个病人都有一台收音机,好像所有人同时都在收听,听的还不是同一个频道。不少床边有人来探望——有个新来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手搂着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孤独,有看书的,有听收音机的。
麦拉走到床边丈夫才发现。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皱着眉,盯着膝盖上的一件东西。“你好,哈里,”她说。
他抬起头。“哦,嗨,亲爱的,没有看到你来。”
她弯下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吻在嘴唇上,但别指望每次如此。
哈里扫了一眼他的手表。“你来晚了。是车晚点了吗?”
“我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边说边脱下大衣。“我搭顺风车来的。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爱琳,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开车送我来的。”
“噢,那很好。为什么你不请他们进来坐坐?”
“哦,他们不能久留——还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们向你问好。给你,我带了这些来。”
“噢,谢谢,太好了。”他接过杂志,把它们摊在床上:《生活》、《柯里尔》和《大众科学》。“太好了。亲爱的。坐下来,呆会儿。”
麦拉把她的大衣搭在床边发椅子背上,坐下来。“嗨,查恩斯先生,这儿,”她向隔壁床上的高个黑人打招呼,他朝她点头致意,咧开嘴笑了笑。
“你好吗,威尔逊太太?”
“挺好的,谢谢,你呢?”
“噢,抱怨是没用的,”查恩斯先生说。
她瞥了一眼哈里床另一边的里德·奥梅拉,他躺在那边床上听收音机。“嗨,里德。”
“噢,嗨,威尔逊太太。没看到你进来。”
“你妻子今晚会来吗,里德?”
“她现在星期六过来,昨晚来过了。”
“哦,”麦拉说,“好,告诉她我问她好。”
“当然,我会的,威尔逊太太。”
接着她朝对面小格子间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看望过他。他也朝她腼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钢椅子上坐下,打开手提包找香烟。“你膝盖上是什么东西,哈里?”这是一个浅色木环,一尺来宽,织好的蓝色羊毛线挂在两边的小齿上。
“啊,这个吗?”哈里举起它说。“他们管这叫耙式针织法。是他们给我做职业疗法时学的。”
“什么针织?”
“耙式针织。拿起这个小钩,像耙草一样把羊毛线上下钩到每个小齿上,就像那样,绕着这个圆环一圈一圈地织,直到你编出一条围巾,或绒线帽——或某种这类的东西。明白吗?”
“噢,我知道了,”麦拉说。“就像我们以前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们是用一个普通的小线轴,上面卡着些钉子。你将线绕在钉子上,穿过线轴,就编好了。这是一样的。”
“噢,是吗?”哈里说。“用一个线轴,啊?是的,我想我妺妺以前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用一个线轴。你是对的,这个原理一样,只不过大一点。”
“你打算织个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我想可能会织个绒线帽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细端详着这个耙式织物,又翻过来看,然后探起身,把它扔到床头柜上。“只是找点事做而已。”
麦拉把香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当他弯下腰凑过来对火时,黄色病服的领口敞开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难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边都凹进去了,看得到上次动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伤疤,难看极了。
“谢谢,亲爱的,”他说,香烟在他嘴里一抖一抖。他往后靠着枕头,穿着袜子的脚在床上摊开伸直。
“你感觉怎样,哈里?”她问。
“还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个谎。“如果能再长胖点,看上去会更好。”
“交钱,”透过喧闹的收音机传来说话声,麦拉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中间走道上过来。他坐在轮椅上,却慢慢用脚在走。用手转动车轮时会牵扯到胸部,肺结核病人要避免这样做。他径直朝哈里的病床走过来,张嘴笑时看得到满口黄牙。“交钱,”轮椅到哈里床边停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根橡胶管从他胸前的绷带里露出来,从病号服上头绕过,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末端是个小小的,塞着橡胶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显得很重。“快点,快点,”他说,“交钱。”
“噢,对!”哈里笑着说。“我全给忘了,华特尔。”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美元,递给那个男人,那人瘦瘦的手指把钱叠好,放进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好了,哈里,”他说。“扯平了,是不是?”
“是的,华特尔。”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微弱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走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噢。我以前见过他吗?”
“谁,华特尔吗?我想你见过,亲爱的。我刚动完手术那会儿,你肯定见过他。华特尔这家伙大约两年前动过手术;他们上周又把他送回来了。这家伙过了段难熬的日子。他很勇敢。”
“他病服上是什么东西?那个瓶子是干嘛用的?”
“那是引流管,”哈里说着靠回黄色枕头。“华特尔这家伙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他又回来了。”接着他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事实上,病房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