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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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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说:你出去了没,他蚕婆? 
婆说:我才起来,还没梳头的,咋啦? 
三婶说:霸槽疯了! 
婆说:来回有羊癫疯,没听说霸槽也有疯病么。 
三婶说:他和一伙人露明在山门上贴白纸,那么高的石门上都贴了白纸,那是给古炉村挂孝呀?!村口石狮子砸了嘴,山门上刻着的人人马马的都敲了头,现在挨家挨户收缴旧东西,说是收缴了要在山门下烧呀。狗日的霸槽是疯了!闹土匪啦! 
婆说:有这事?支书呢,支书还睡着哩? 
三婶说:不知道么。 
三婶说完就出去了,婆站在院子里心慌意乱,但她不敢出去,又怕狗尿苔出去,就也不准备碾豆面了,乍着耳朵听是否有人喊着生产队出工。没有人喊出工。婆就开始在门道里纺线。 
线抽不细,疙里疙瘩的,而且不停地线就抽断了。好不容易纺了一个线穗子,村里的狗咬起来,粗声短气,此起彼伏。但这些狗都没有到自家门前的巷道,她才拉开门,迷糊扛着个梯子往过走,梯子太长,在换肩的时候撞落了院墙上的一页瓦。婆说:迷糊,你小心点。迷糊说:你还纺线呀,不看热闹去,还坐得住纺线?婆装着糊涂,说:大清早的,掮个梯子干啥呀?迷糊笑嘻嘻地说:搭梯子上天呀!狗日的冯有粮老笑话我屋里除了打草鞋耙子没一样好东西,他是老中农么,他家东西多,这回就让他多么!已经走过了,却回身过来,说:你家没缴四旧吧?婆说:缴啥四旧?迷糊说:凡是旧社会的东西,就是四旧,都缴哩!婆说:我哪儿还有旧社会的东西?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迷糊说:你早就批斗了,我是说旧社会用的东西,比如地契呀,账本子呀。婆一下子脸色煞白,说:迷糊,迷糊,你可不敢给我栽这赃,这是杀人坐牢的事,你别吓我,迷糊!迷糊说:我不吓你,我只问问你,有了让我拿走,要不会有人还来,那就是到屋里搜哩。婆说:真没有。迷糊说:真没有?你好好想想,怎么能没有老东西?婆说:这房是老房,这树是老树,噢,这捶布石是老东西,你把它拿走。迷糊竟然把梯子放下,就进来抱捶布石,婆就浑身颤抖,看着迷糊,迷糊的力气大,把捶布石抱起来了,吭哧吭哧朝院外走。婆说:小心砸了你脚!捶布石真的没抱牢,滑下来,迷糊的脚没砸着,院地砸了一个坑。迷糊说:就这个石头?!婆说:迷糊,大清早的你到我家拿东西,你凭啥来拿东西?迷糊说:霸槽他们还没到你家来,我就不能替他们来破四旧,凭啥,凭我是贫农,三代贫农,我还不能到四类分子家破四旧?!婆抿着嘴,身子拱了一下,吹出一口气来,说:平安,平安,你把你迷糊叔领到屋里,看啥是四旧,让你叔都拿吧! 
但是,屋里没有响动。婆又喊了一遍:平安,平安,你耳朵聋啦?屋里还是没有应声。婆就走进屋,炕上不见了狗尿苔,屋的后墙窗子开着,狗尿苔不知啥时候就跑出去了。 
迷糊也跟着进来,说:狗尿苔没在,你哄我说狗尿苔在哩,你别以为我不是霸槽就把我不当回事?婆说:村里一个木橛橛我都当神敬哩,娃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我哄你?你看吧,你要拿啥你拿! 
迷糊在屋里四下里瞅,三间上房,东西两头隔了小屋,东边是婆孙俩睡的炕,炕占了一半地方,炕头是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个白木头箱子,箱子上放着烂被破褥。炕前有个火盆架,冬天里生火取暖,夏天里火盆取了,中间的洞盖着板又是小矮桌子。墙角是个尿桶,尿还没有倒。从东边小屋出来,上房中间安着织布机子,墙角是三个瓮,放着烂棉花套子和谷糠。瓮上边的墙上一排木橛,挂着锄,权,簸箕,筛子,圆笼,裢枷和筛面的细箩,二细箩,粗箩。靠北墙一个板柜,装着粮食和衣物,柜盖上中间一个插屏,插屏玻璃上刻着梅兰竹菊,里边的纸上写着先考先妣字样的牌位。插屏上去,贴的是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一角脱了糨糊,用针箸扎着。迷糊还在瞅,婆就坐在小屋炕沿上,炕席下是厚厚一层她剪的纸花儿,婆担心迷糊会糟踏纸花儿,她挪挪屁股,压住了炕席,却看见裤管上的带子松了,重新扎带子时,翻了一下袜子腰,腰里有一个虱,她把虱挤死了,说:迷糊你是贫农,你好好看看这四类分子的家哪些是四旧?迷糊说:有没有旧书旧画?婆说:窗格上的窗花是三年前贴的,我不知道算不算旧画?迷糊过去捅了一个窗格,说:有没有旧衣服,狗尿苔他爷是伪军,有没有国民党军服?婆说:迷糊你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平安他爷在过队伍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年后才知道他去了台湾,哪儿有军服?!迷糊说:我就不能问问啦,支书来你就是这态度?婆说:那你找么,你找么。迷糊翻柜盖两边的瓷罐,瓷罐里都是些各种豆子和盐面辣椒,在另一个瓷罐里发现了一包离锅糖,说:这是啥?婆说:你认不得离锅糖啦?头发窝子给娃换来的,你要不怕上边有毒,你拿嘴尝么。迷糊果真就拿了一块吃起来,说:我尝尝。又拿起了插屏,说:这是四旧。夹在胳膊下就出门走了。婆撵出来说那是先人牌位,谁家没个先人牌位呀你要拿走?迷糊说:谁家先人牌位有这么旧的插屏?!婆就骂:狗日的,你死呀,死到哪儿去了?!迷糊回头说:你骂我?婆说:我骂我孙子哩,平安,平安,你这挨刀子的死到哪儿去了?! 
当婆还在门道里纺线着,狗尿苔就从后窗跑出去了。在村南口,已经没了人,石狮子是被推倒,上嘴唇砸掉一半,那个药丸球不见了。再到山门那儿跑,山门两边柱子上的人人马马都敲掉了头,贴上白纸,白纸上写着大字和小字。人很多,霸槽,开石,黄生生,秃子金,还有跟后和行运,头发奓着,眼睛红着,好像一夜里全没有睡,霸槽指挥着搭梯子,跟后把梯子搭好了,伸着手给开石说:瞧我手,瞧我手,这熬夜手成鸡爪子了!那肉呢,肉跑哪儿去了?开石说:我没瞌睡,干革命哩我三天三夜都没瞌睡!霸槽就爬上梯子在山门脑上贴白纸了,水皮也站在那里看,突然喊:错了!错了!霸槽拿着蘸了糨糊的笤帚举起来了,问:啥错了?水皮说:第三行第五个字,那个字是错的!糨糊从笤帚把上流下来,流到了霸槽的袖子里,胳膊一甩,说:哪错了?吱哇啥哩?!糨糊甩了水皮一脸,水皮哎哎地擦着,一回头,狗尿苔就在旁边,说:就是错的么,繁体长字有一撇,简化体长字就是没有那一撇么。狗尿苔说:那纸上写的什么字?水皮却说:黑字!不再理他。 
山门前的大药树下,燃着了一堆火,黄生生和铁栓一边撕扯着从多家收缴来的旧书旧画往火堆里扔,一边又指点着牛铃,牛铃是爬上了山门角,拿锤子还在敲那里的浮雕。黄生生说:狗尿苔,给你个机会,你也上去把那边的王祥卧冰和郭巨埋娃都给我砸了。狗尿苔听说过二十四孝里的王祥和郭巨,但他还不知道这二十四孝就雕刻在山门上,他说:我爬不上去。秃子金说:你能吃!烧火来,烧火来!狗尿苔就去烧火。狗尿苔拾了个树棍,要撬着被烧的东西让它烧透,看见那张画已经烧成白灰了,白灰仍然完整无缺地呈现着上面的图案,哇呀,那是画着古炉村嘛,有阳山,有屹岬岭,有烽火台,这个盆地圆得很么,中间就是中山,中山根就是一片屋舍,狗尿苔想找一找他家的房子在什么位置,没找到。霸槽贴好了最后一张白纸,过来也烧火,说:狗尿苔,让你撬火哩,你看啥呀?狗尿苔说:我看这是什么画。树根上圪蹴着马勺,马勺说:那是我交的古炉村胜形图,还有八景图哩。霸槽说:那八景图呢?马勺说:我给秃子金说过了,我大手里把这些画放在屋梁上,我取下来时,那八张全让老鼠啃得没眉没眼了,只剩下这张还好好的。霸槽把一本书扔到了火堆上,用力大,扇起一股风,发白的古炉村胜形图就忽地散开飞起来,飞起来却颜色变黑,像一群黑蝴蝶。 
守灯抱了一磊子书,提了一对非常大的木格子灯笼,立在那里说:谁登记呢?水皮说:登啥记呀,要给你写个收条吗?守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把东西交出来了,不要以后又说我没交。水皮说:你永远不相信贫下中农嘛!他把那一磊书拿过去一本一本看,看一本,念:《三国演义》。扔到了火堆。看一本,念:《封神演义》。说:你还有这书?!扔到了火堆。连念连扔了六七本,有一本没了书皮,问:这是什么书?守灯说:哦,这是《一千零一夜》,洋人写的。水皮说:洋人书,里通外国呀?十几本书全扔到火堆,火势陡然增大,狗尿苔用树棍去撬着烧,火苗子燎了眼睫毛。水皮说:就这些?守灯说:这都是我姐和我姐夫留下的书,我全拿来了。水皮说:不对吧?守灯说:有啥不对的?水皮说:我见过你家有本厚书,比砖头还厚的。守灯说:以前有过,后来卷了烟卷了,卷完了,不信你搜么。水皮说:搜肯定要搜的,你们地主家好东西多着哩!霸槽说:不是好东西是四旧!水皮说:是四旧,地主家尽是四旧!守灯说:哎,我问一句,现在咋就收缴这些东西啊?水皮说:咦,你还质问哩?这是你问的吗?开石训道:这是文化大革命了知道不?!守灯说:知道了,知道了。秃子金说:知道了就交待还有什么四旧?守灯说:以前多,土改时全分了,我想想,噢,行运家分了一对老椅子,椅背上雕着花。灶火他大分的一对纱布蒙的灯笼,纱布上画的是八仙过海,还有一个白铜水烟袋。满盆家分的有霞帔银项链。天布家分的是板柜,四格子板柜。土根家分的是一对樟木箱子。迷糊分的是我爷的一顶呢子礼帽。迷糊正抱着插屏过来,听着了,说:那礼帽是个啥东西嘛,我戴上就上火,后来拆了补了褥子了。黄生生原本在山门下还指点牛铃,就不指点了,指着守灯,说:这就是地主分子守灯?守灯说:我大是分子,我不是分子。黄生生破口大骂:贫下中农分了你家的东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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