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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要产下无脑的婴儿。廿岁的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带朋友到茄萣乡去,不
希望朋友知道我住在那么一个肮脏、丑陋、落后、鄙俗的地方。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茄萣。
※※※
旅居异国的几年,很少想到那个对我不甚重要的茄萣。只有一次,在
纽约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个警员判刑的新闻。这个警员以贪污受捕,虽然
贪的只是很小的数目,好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司法当局为了“杀鸡儆猴”,
将他判了死刑。
在遥远的、下雪的纽约,读报的我流下了眼泪,久久止不住的眼泪。
我想起那个拿枪对着自己骨肉的警察,那个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想起
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宿舍中拥挤的、成群的幼小子女,还
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个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 。泪眼中,我
为那个将受死刑的人伤心,人的命,再贱也不过如此吧?那一两干块钱,是
为儿子缴学费的吗?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而事实上只是因
为自己不曾受过贫贱的折磨,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艰难,而“杀鸡儆猴”
也只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而已。我的眼泪里有愤愤的不平。
※※※
一九八六年,在踏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又回到了茄萣。
兴达港正闹着“绿牡蛎”的问题。可是海滩上没有了垃圾。滨海新建
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车辆很少;渔家用路面来晒鱼翅。戏台一座接着一座,
正演得热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卷起裤角,坐在板凳上
看戏。“阔嘴”,也该是这个年龄吧?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上,望着
台上出神。
我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轻轻扑着沙
滩。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个角度缓慢地沉落,余晖把戏台前的人都笼罩在一
层淡淡的霞色里。
从前是一大片鱼塭的地方,现在新开了一条大路,路很干净,很有都
市的气派;拐进一条巷子,却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条臭沟上搭着一座又
一座的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一个坑,粪便就落在沟里,沟就在路边,路
边就是人家的厨房。外销的鱼翅、鱼干,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
转一个角,又是一座戏台。上好装的演员正在做最后一分钟的准备。
绕到后台,蓦然看见一个满脸大红大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着戏台
的柱子,正在给怀里的幼儿喂奶。
她长得很丰腴,穿着短裤,露出两条大腿晃呀晃的。涂得鲜红的嘴唇
圆起来,正在哼着歌仔戏词,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坦然。孩
子有一张圆润的脸,长长的睫毛,满足地吸着奶,在女人的怀里轻轻晃着。
前面锣鼓已开始响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婴儿,像看一幅
永恒的图画;心里的虔敬比我站在罗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前的感受还来
得深刻,来得真实。鄙俗吗?是的。肮脏吗?仍旧。落后丑陋吗?怎么可能
呢?还有什么比这幕后戏台的母子更美丽、更深沉?茄萣乡的意义,不是由
我这种过路人来赋予的。它的价值,它的尊严,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
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挣扎生活的,是眼前这个母亲、这个婴儿。为茄萣乡在
意义的座标上定位的,是阔嘴、是驼背嫂,是满脸油粉喂奶的戏子母亲,是
要在茄萣乡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这些人。
啊,这样的生命力!
苏黎世圣诞节的前晚,大雪覆盖了大地,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条温柔
的毛毯,无声地覆盖。
黑夜里,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滚下来。我突然听见歌声。打开门,赤脚
站在结冰的阳台上张望:纷纷的大雪中站着四个人,手里捧着一点烛光,在
安静的街上,唱歌。藉着雪光与烛光,看得出原来是几个五六十岁的人,胡
子上沾满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边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不知何处的阳台上有
人合唱起来。
甜蜜的歌声里带着感恩、带着祈求,一条街充满着人间的祥和;烛光
在雪地里闪着。
赤脚站在阳台上听歌,冰冷的雪花纷纷洒了一身。
※※※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写出“野火”那样的作品来。我给过不同的答案,
却从来不曾想过“野火”和我一度引以为耻的茄萣乡有任何关连。在陌生的
苏黎世、在大雪中听歌的一刻,却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卖到茶室的
儿女、海上失踪的阔嘴、被捕的大学生、自杀的警员、借贷的母亲? 。啊,
促使我写“野火”的。难道不是像茄萣乡那样与我有过交集的鄙俗乡里?我
对台湾的感情,难道不是来自那些我一直认为与我不同国度的人——阔嘴、
黑鼻仔、驼背嫂——他们却其实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于我的民族意识之中?
我所关切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个歌仔戏子怀里闭着眼吃奶的婴儿?富而有礼
的苏黎世人在赞美上天的恩宠、祈求世间和平时,茄萣乡的人还在为生活努
力、为作人的基本尊严挣扎;什么时候,茄萣乡黝黑的渔民也和苏黎世人一
样,温饱、自由、人权、尊严,都已是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
海滩上只需要发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为世上其他受苦的人类祈求?一九
八六年,台湾两年前,我眼中的台湾是一个逆来顺受、忍辱吞声、苟且懦弱
的台湾;“野火”的第一把火,《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是一声忍不住
的怒吼与指责。两年后的台湾,却是一个相当不一样的社会。草根阶层发起
环境自保运动,表示民众生气了。大学校园里发生冲突,表示学生生气了。
反对人士组成新党,表示党外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
气》这篇文章大概不可能在一九八六年出现,因为“生气”的中国人已经很
多。
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注重环保等等都是执政者面对“生气”的社会
所作的因应措施。但如果政府的觉醒永远落在民众觉醒的后头,如果改革永
远来在民众“生气”之后,这个政府是吃力又不讨好的,因为它一切的革新
努力都显得被动、被迫、勉强。聪明的政府要走在人心思变的前头,主动地
改造环境。
“集外集”收集了“野火”之后所写的社会批评,事实上是一个“野火
的告别”。
人既然已经在欧洲,我就不可能继续专注地审视台湾。不同的环境有
不同的刺激,我写作的触须必然地要伸向新的草原。“集外集”同时是一个
历史的见证。一九八六年的台湾社会发生了这么一个“野火现象”,为什么
会有这个现象?支持者为什么支持?反对者为什么反对?“集外集”,更是
不作假的“小市民的心声”——平常不敢吐露的心声。
一千多封来信中,有些信令我惊诧:所谓的市井小民对台湾的问题有
那样透彻的了解,对时事有那样尖锐的批判。有些来信则令我难过,最令我
难过的,无宁是那篇高三女生的“野火烧死台湾”。她的信中一字一句似乎
都出自肺腑,而每一字每一句又都是僵硬的意识形态的灌输结果,像口号一
样的喊出来。她的历史诠释、民族意识、是非判断,百分之百地配合官方政
策需要。面对这样一个中国的下一代,一个完美的灌输案例,我的心情特别、
特别的沉重。
※※※
茄萣乡那个戏子怀里的婴儿,那个脸颊丰润、眼睛清澈的中国婴儿,
有权利要求我们给他一真正开放自由的社会。
一个冷冷的声音
戴小华那天,当我知道她应新加坡《联合报》系之邀,将于今年五月
底出席第五届国际华文文艺营时,就拨了个长途电话给她。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她清脆又略显焦灼的嗓音:“看顾孩手的保姆刚离
开,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岁半,如果找不到帮手,我真担心去不成。”
想不到,这位勇敢又洒脱的女性,和一般女性相同,照样有她放不下的一面。
时间: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地点:新加坡人物:龙应台、戴小华龙应
台终于顺利成行。这天,我俩结伴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闲逛。她对所见的一
切都觉得新鲜、好奇,不时摸摸这儿,看看那儿。
眼前的她,一点都不像六年前曾在台湾“兴风作浪”的龙教授,而更
像位天真快乐的少女。
她兴奋地说:“这是个内容非常丰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种族、
不同的语言,全汇聚在这块土地上。”我想如果她来到马来西亚感受定会更
加强烈。
时间:一九九一年六月三日晚上十时人物:龙应台、戴小华、马来西
亚中国报摄影记者一袭轻便的套装裹住龙应台纤细瘦小的身躯,显得楚楚动
人。唯一能将她流动在血液中那股叛逆不羁的性格泄露出来的是,她那头鬈
曲蓬松不太受“控制”的长发。
虽有许多人仍怀念过往她所发射出的尖锐锋芒,然而,人到欧洲后,
似乎让人觉得她已不再对这个混乱中充满生机的时代怀抱使命。
到底她已不再关切?还是另有所属?从以下的对话中,她会为我们道
明因由。
戴:到了欧洲后,你的关切面似乎已不在台湾,是因为台湾的社会已
合乎理想?还是你扩大了视野?龙:这有几个原因:第一,当我在台湾时,
脚踩在土地上,我跟那儿的人面临的是同样的命运,任何不合理的现象,我
有权利批评。现在,我离开台湾,人在欧洲享受别人所建立起来的比较优美
的环境,再去批评台湾的话,对那儿的人就不公平了。
第二,九十年代的台湾,跟八五年的台湾不同了。八五年的台湾是一
个在蒸汽锅里,被锅盖盖着,沸腾了四十年,汽没处发的时代。整个社会需
要代言人,我适时出现,就被当成文化英雄。现在锅盖已被掀开了!他们自
己可以走上街头,不再需要文化英雄来代替他们说话。现在的台湾是一个比
较成熟、比较自信的社会。
第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