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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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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莲儿上

几天后,博雅从衡阳寄来第二封信:
亲爱的莲儿妹:
我上一封信就说过,我随一个工程师队同行,计划在内地筑一套公路系统。此行需几个月的时间。最多五月我就到汉口。
南岳所见到的情景我要和你说,昨天我和朋友去那儿因为是佛祖诞辰,很多香客都老远来朝拜。沿路上看到了壮观的风景。南岳名副其实,巨大的巍岩高耸入云天,一切都巨大,强壮有力。竹子高得难以置信,我以前从未见过,香客从各方涌来,我们由南而来,通向庙宇的路上,路旁排满乞丐,假日的气氛很浓,有不少穿着鲜艳的女子和孩子,大都来自乡间。有几位有钱人乘轿子,不过信徒宁愿走路,有人三步一跪拜倒在路上。艳阳普照,景致极佳,也有不少穿着浅蓝新衣的香客和红裙的妇女,大家肩上都有浅黄的背囊。据说有些人穿着日后见神——也就是将来葬礼——的衣裳,好让神明认出他们。
“南岳庙”很大,有不少厅堂,我们到达主殿,有佛事进行着,菩萨却穿了新袍子。空中香味很重。和尚在诵经,里面挤满信徒,正在菩萨面前燃烛点香。
十一点半左右,朋友们建议下山到城里吃饭,一大群男女还在往山上挤。我们不知道有空袭警报,但山上人告诉我们了,不久听到呜呜声,也看到天上小黑点。飞机不到一分钟都飞到头顶上,在那儿丢下几个炸弹。但山路窄,很多香客都躲在树林里避难,我和朋友都躲在竹林里,飞机怒吼,机枪也在我们头上咯咯响,飞机离地只有两三百尺,引擎声震耳欲聋。我以为飞机走了,结果它们又飞回来,再用机枪扫射香客。
我冲出去,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尖喊声,五十码外一个露天空地简直像一个大屠场,那儿有二十个男女和小孩被杀,还有人受伤。
你在汉口也许见过轰炸,但这是我第一次的经验,我第一次看到日军的野蛮行为,屠杀一堆香客有何作用,目的、动机呢?敌人能有何收复?不错,是有一二个人穿军服,但不可能把鲜艳的衣服看错吧!敌人该认识他们所飞的地面,不可能没听过南岳,他们一定是奉命的,飞行员一定看到了奔逃的民众,他们没法躲开空中敌人的视线。
和尚出来把死者和伤者抬入庙内,一个奇怪的佛诞辰就草率地结束了。
这场战争的性质渐明朗了。我们的同胞无一处可免除致命的攻击。自从日军侵入满洲,我们已知他们的残暴,如今更以惊人的方法延持下去。我观察日军扫射香客后大家的表情。他们竟觉得理所当然!他们甚至不怪菩萨不保佑他们。外表虽看不出来,然而他们确静静地接受无法避免的事故,压抑怒火却似乎深入灵魂里,因为不显出激动,也没有说出来,反而更害怕。反正死已死了;生还觉得幸运,这些农民具有一种高贵的特性,旧亚洲面对了新亚洲。我以为他们会害怕,仿佛《西游记》中的妖怪由空中跳出来,但这些农民无动于衷。真奇怪,这么骇人的灾难,由空中来的现代机械大谋杀,竟被视为理所当然。这些无知、顺从的农民看到了一个事实:死亡会由空中来临。他们已经看到了,他们也亲眼看到日本人带来了死亡。每一个识字的农民都知道,头上的飞机是日本人出来毁灭他们的妻子儿女的,这是日本轰炸机对他们说的。现在不管哪一省,没有一个人没见过日本轰炸机,沉默、压抑的四亿五千万人的怒火一定会成为历史上空前的巨大力量。这一定和我军的英勇表现以及全国的士气和团结有关。因此我国政府的宣传队乃是敌人的空军,它传到千百万不会读、写和报纸无法教化的人民眼中;轰炸机的声音像天上掉下来的广播,唤起民族仇恨,但未到尾声,未来几年我们同胞还将忍受这种空中大谋杀。由这些人脸上,我才获悉中国的某些特质,我们可以忍受空袭,就像千百年来他们忍受洪水和饥荒一样……
丹妮把信放入手提包,跑去看老彭。她带些干净的衣服给他。他的衣服由屋里女人洗的,王大娘说,把衣服送出去洗是一大罪过。她顺路去找秋蝴和新友段小姐,她曾加入过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她们是终于抵达而轰动全市的广西女兵。五百位女兵走了大半段路,直到长沙才搭火车前来。
看惯了游行和女工作人员的汉口,战争气息天天升高,南京沦陷的惊慌已成过去,战争具有长期抵抗到底的模式。最初混乱也平定了,街上难民消失了,分别送到内地,大多由他们自己和各省亲人安排的。现在汉口天天有军队和战争设备通过,开往前线,还有工厂机械沿河往上运。每天有轮船进出码头,载学生、难民、老师、和工业设备到重庆。军事、政治和教育领袖不断地来,转向前线,街上情况大改,有很多穿制服的男女出现——男女童军、空袭民防队,白衣护士,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以及三民主义青年团等。
这些人从哪儿来呢?这些组织如何形成的?怪的是组织不像很少、又像很多,根据中国的作风,就是打了半年的全面战争,也无时缩时紧之措施;劳力不管制,粮口不配给,没有优先的划分,不控制资金,不规定物价,不强销债券,也无战争捐税,没有奢侈品税,不限营业时间,不招医士和护士,除内地各省也不征兵,征兵不征一般家庭。工业设备沿河往上运,各厂主要如此,而且经过迂回的人情关说也获准如此。学生翻山越岭,没有政府强迫,而是他们想到“自由中国”去上课。女孩当护士参加战地工作也是自愿。千万人参加游击队,一无所有,只凭一颗热诚的心。儿童话剧队由六十多位男孩组成的,从上海出发,到各省宣传,由一位男童组织及领导的。女孩在汉口和武昌之间的渡轮上大唱爱国歌曲,只因为可满足内心愿望。

用这些自发、自愿、个别的努力产生了全民抗战的可敬画面,以及团结和胜利的信心。显然一股巨大的历史力量——照博雅的说法——正发生了作用。政府的命令与这无关。战争打下去,只因人民从一九三一年对日军的侵略产生愤恨,在政府命令下“保持冷静”,苦等了八年,终于和领袖决心奋战到底。全国对日军压抑的怒火几近疯狂,此刻像山洪暴发,平时小水滴的力量,连钢铁和水泥都摧折殆尽了。
但是这五百位受过训练、全副武装的广西女兵出现,不是做战地服务,而是要参加战斗,几天内就开往前线徐州,就连这座饱经战祸的都城也为之轰动。
丹妮和朋友们去看她们的营房,然后又无拘无束地跑去旅馆看老彭。旅社很吵乱,有很多官兵和穿制服的男子过着军人假期中喧嚷的生活。
老彭一个人坐在房里。博雅的电报和他回来的消息使他心情受了影响,连自己都觉得意外。觉得会娶丹妮,他对她的关系立刻改变了。他将她比做自己的情人与未来妻子。他发现自己爱丹妮很深。晚上一起在灯下读佛经,开始他很困扰,后来带给他不少的乐趣。他知道她在房里照顾玉梅的孩子,他一天天地对她感情加深,当两人隔着婴儿的尸体四目交投时,他便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不那么敏感的人会毫无疑问地忽略这个情况,何况年龄已长,突然其中的讽刺性被他看出来了——居然四十五了还陷入情网!在年轻和热情的丹妮眼中,他永远是好“大叔”。但爱情是什么?知音挚友之间自然的情感和男女间的深情界限又在哪儿?现在佛家无私爱的理论是多么地不可置信!当然他渐渐把丹妮看做个人来爱。否则如何爱?消除私念比消除爱容易多了。如果说自我观和殊相观是一切冲突及怨和恨的起源,它却也是我们知觉生命最强的基础。既然他认识了丹妮,就不能把她看成抽象的来爱,或者看成一堆情绪和欲望了。她的声音、容貌、她对他生活的关心——他如何用无私、无我的爱来面对她呢?
他怕自己,所以逃避她,如今他又渴望听到她的声音、面孔,甚至微笑,忙着琐碎的事;或一心照顾苹苹。自从那夜他提出要让她的孩子跟他姓以后,她不经心的话,她说了一半的低语,她呆呆的一句,甚至她唇部最轻微的动作都像电力般敲击着。毫无疑问,他爱上她了。
丹妮和朋友进屋,他起身迎接,他刚吃完饭,碗盘还在桌上,他对丹妮的俏脸笑一笑,就忙着招待客人。
秋蝴在介绍段小姐。她穿着受训衣,一件棕色上衣塞在蓝工作裤里,外面加一件毛衣,头发短短的,露在帽外,小帽还歪戴着,很像美军的工装帽。她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和许多参政的少女一样,谈笑中充满少女的热诚,还有工作带给她的骄傲和自信,以及穿着的一点秘密喜悦。
为了待客,老彭叫了几杯咖啡,侍者忘记拿糖来。段小姐无法等下去,因为她要上课去。她觉得咖啡很苦,于是从桌上拿起盐罐,就在咖啡里倒了一点,大家笑她,她抓起胡椒,干脆加一点在咖啡里喝下去。
“蒋夫人说战区第一个原则就是随机应变。”她说着打了一个喷嚏。“不过我得走了!”
她抓起军帽,一面打喷嚏,一面道别,大步走了出去。
丹妮佩服地看着她。“她很好玩,”她说,“比起她,我们太文雅了。”
“真正工作在战区,你是太文雅了些。”老彭说。
“我不了解,如我有工装裤,我走路也会像她一样快,那顶斜帽真可爱。”
两位少女坐回床上,丹妮把博雅的信交给了老彭。“野蛮!”他惊呼道,眼睛睁得很大。“居然用机枪扫射香客。然而博雅说的不错,在全国各地,日机正是日军酷行最好的广告。”
丹妮从未见过如此的深情。他的愤恨一会儿就过去了,但在那一会儿看到了他的灵魂。她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和他宽大的额头及骨架十分相配。由于他平易近人,又微微驼背,大家很少注意他的眼睛。
“你要不要回到我们那儿?”她问道。“还是真的要当和尚?”
老彭笑出声来:“这种时候不能走开,连和尚也来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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