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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因为你已忘却你身体中所产生的怒火,你逐渐对慈善工作感到兴趣。现在这种觉醒是积业和智慧的果实,积业又能引发智慧。”
“如果我悟了道能嫁给博雅吗?”
“为什么不能?自由人的行为是根据他的悟道来的。”
“爱不是罪恶吧?”
“那是‘业’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命运是依他过去和现在的行为作决定。”
“但是你愿教我吗?”丹妮热切地说。
老彭注视她眼中的神采说:“我愿意。”
“我们走吧,”丹妮站起身说,“趁着现在来到这儿,我还得去修表呢。”
“怎么弄坏的?”
“昨天跌跤的时候。”丹妮微感脸红说。“回到家以后,我发现膝盖也青肿了。”
“这就是佛家所谓的‘惑’。”老彭说。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有一种因高兴而感难为情的脸红,他们走出了饭馆。
拾伍
老彭和丹妮走出饭店才几秒钟,就听到敌机来空袭的警报。正月里汉口挨炸了三四回,武昌也被炸过一次。至今为止敌机仍以机场和铁工厂为目标。由于没有防空洞,大家都照常留在家中,谁也没有去处可避难。少数人躲到乡间,但是炸弹既会落在街上,当然也会落在那儿。
“我们该继续走,还是回头?”丹妮问。
“照你的意思。”
“我们得发出这份电报。”
“那就快一点。我们可不想困在河中央。”
他们走了十分钟才到渡口,只费了十分钟过江。一大堆人在街上匆忙挤来挤去,找地方安身。很多人站在甬道和凉台上看天空。父母们赶忙叫街上玩耍的孩童回家去。每一个人面色都很紧张。汉口人与大多数难民对空中来的谋杀都不陌生。
这一种空中公敌似乎突然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前线,使大家对于下游数百里外的战争感觉很接近。
老彭和丹妮坐着黄包车,赶抵堤防后街的电报局,这时候天空尽是嗡嗡声,像远处一大堆卡车正待发动似的。他们走进去,嗡嗡声加大了,连续不断,如饥饿的野兽面对眼前的猎物,愈飞愈近,声势逐渐增强。有人说一共有四五十架大飞机,分成两批。飞机离城市尚有几里的当儿,在等待炸弹爆炸声。除了飞机声,还有高射炮的射击声,几乎把机声淹没了。随后炸弹一个接一个爆炸,地在脚下摇摇晃晃的。“很近!”有人大叫说。另一群飞机又来了。远处有更多炸弹的回声。然后声音渐远渐弱。丹妮觉得心中减去了一块重担。
大家都冲出来仰看天空,痛骂日本人,仿佛骂一个在逃的小偷似的。
电报局里的职员慢慢地从地下室走回来。丹妮等着发电报,听到救火车当当响,连忙冲出去看个究竟。有人说跑马场挨了炸弹,一部分房屋被炸毁了。
电报是用老彭的名义发出的,说信已收到,丹妮平安,两个人问他好。不久警报解除了,大家都来到街上。
“你要看蒋夫人吗?她也许会在爆炸现场出现。”老彭说。
丹妮立刻同意了。他们把信寄走,又到附近一家店铺去修表,然后叫车到跑马场。那个方向火焰冲天,救护车在街上穿梭。他们站在一大群人聚集处,有二三十间贫民房子着火了。穿着制服的小队正与吞噬房屋的火焰搏斗。日本人投了不少炸弹,但是大部分落在跑马场和田地间。救难队、护士和另外穿着帅气制服的女孩子正在帮忙维持秩序,照顾伤患。大家自倒塌的房屋内拖出受难者,有些人遭烧伤,有些人已经死了。
附近有几个贫妇在号啕大哭,坐在地上,死者就躺在她们身边,毫无知觉,一动也不动,不再痛苦亦不再悲伤了。丹妮不禁陪老彭走向伤患的灾民上卡车的地方,到处乱哄哄的。有些妇女要人抬着走,有些人坚持要带她们抢救下来的东西。家园未成废墟者四处挖寻他们的家具,从废墟中拖出皮箱和抽屉来。
“那就是蒋夫人。”老彭低声说。
由人潮的隙缝中,丹妮看到了蒋介石夫人。她穿一件蓝色短毛衣和一件黑旗袍。毛衣袖子卷得很高,正忙着同穿制服的女孩子说话,用手势指挥她们工作。她看看受灾现场,眉毛不禁往下垂。好奇的群众特地来看火灾,也来看第一夫人。
丹妮站着看女孩子们工作。单是看看蒋夫人,看看大家彼此互助,仿佛灾民的悲剧就是自己的一般似的,她就觉得好感动。在全国大难中,个人的界限完全消失了。灾难中自有美感,就连大屠杀的现场也有一些启发丹妮灵性的东西。她想找一位女孩子来谈,但是她们都很忙,她想说的又只是一些傻话,于是她静静地在旁看她们招呼孤儿和灾民,把她们送上卡车。
“想想蒋主席夫人居然亲自照顾我们这些平民,”一个农夫带着怀疑的笑容说,“嗬!有这样的政府,谁不愿打下去?”
“现代妇女还不错。”另一个路人笑笑说。
丹妮为中国现代妇女而骄傲,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这些穿制服忙于救助伤者,被群众仰慕的女孩正代表她前所不知的现代中国妇女的另一面。
“如果我们今天没有来,我就错过这一幕了。”大家看着蒋夫人的汽车离去,丹妮说。
他们回到武昌,听说那儿也挨了炸弹,有一条街被炸毁,灾情比汉口还惨,他们一小时以前吃午饭的餐馆全炸毁了,许多吃午饭的客人都被炸死。丹妮打了一个冷颤,知道他们躲得好险。如果他们来晚些,或者坐在饭店里多谈半小时的佛教,他们说不定也如眼前诸人的命运。
眼前是最丑陋的死亡面目。两颗炸弹击中这条街,一颗落在戏院后方,弹片摧毁了对面四五家店铺的前半部。火势已经遇阻,幸存者可以回去默默检视家园的残骸,尽量抢救东西。救难队还很忙,在瓦砾中走来走去,挖掘埋在废墟里的灾民。两三个护土正在帮忙,由男童军搬送伤患。
丹妮看到前面有一大堆死寂的人体。女人的身子奇形怪状,暴露在大家眼前,死者了无知觉,伤者毫不在乎。地上偶尔也会出现缺身的头或腿。附近一棵树上挂着模糊恐怖的碎肉,在阳光下还滴着乌血。死尸堆在戏院里,戏院后的墙已经被炸掉了。尸体愈堆愈多,她发现那些尸体就像屠场的死猪一般晃荡。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旁边有一条缺身的婴儿手臂,手指圆胖,显得很美。另外一间房子里有一个女人屁股被炸掉了半边。榴散弹扯裂了她的裤子,白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她静卧在悲剧的尊严里,根本毫无羞耻可言,只有破衣服使她露出穷相。如今她和任何母生胎养的人物平等了。一股激动的感觉浸入丹妮的意识中。这个女人是谁,竟遭未谋面的人如此作为?
老彭触摸那女子,她叫出声来。她还活着!
她的声音如此普通,如此似一般人,深深震撼了丹妮。
老彭急忙去找护士。一个女孩子来了,满手满身都是血迹。
“我们必须等一下,”她说,“男童军马上会带担架回来。那些该死的日本鬼子!”
这位护士头发修得短短的,后面齐平,手上戴了一个戒指。她面容开朗,有些瘦削,牙齿稍稍露出两唇间。瘦长的脸上沾着汗珠。她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种大屠杀很熟悉,但每次看到时仍感沮丧。
“你是不是这个女人的亲戚?”她问老彭。
“不是。不过有必要我们愿意帮忙。”
“你是护士吗?”她没有制服,丹妮问她。
她点点头。
“我们在洪山有一个小地方,”丹妮说,“我们那边收容了几个难民。我们不是医生,不能带伤者去。不过若有无家的灾民,我们可以供应食物和住所。”
她们互道姓名。那个女孩子名叫秋蝴,她在中国红十字会工作,是随组织自南京来的。她说话又低又快,有四川口音,不过不难听。尤其她露出的笑容,舒展眉毛的时候更可爱。她身材苗条纤秀,颧骨和嘴巴却显出力量和耐力来。丹妮很好奇,想认识几个同一代受过教育的女子,所以表现得特别诚恳。秋蝴对丹妮也很有兴趣,她忍不住被她又深又黑、长睫毛的利眼,以及她不说话时歪歪唇的动作所吸引。
那个女人被带走以后,丹妮问她,“你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上去看看我们的地方?”
秋蝴欣然笑笑,在这种战争时期大家都不太讲究传统的礼节。“不该我当班,我是爆炸后自愿出来帮忙的。”她说。
他们带秋蝴回家,女人和孩子都跑出来迎接他们,问他们大轰炸的时候人在什么地方。月娥的母亲王大娘说:
“飞机来得很近。很多人冲到斜坡上去看武昌的大火。我的月娥吓死了,她躺在床上。”
丹妮发现苹苹不在,每次她由城里回来,苹苹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她。“苹苹怎么啦?”她问道。
“她随大家跑到树林里去了。不过你还是先去看看玉梅,她一直哭,要找你。”
老彭,丹妮和秋蝴连忙进去看玉梅。她痛得翻来覆去,大声叫嚷。她抓紧丹妮的双手,脸上一直出汗。“时候到了。”她说。
丹妮看看秋蝴,她立刻明白了。
“你能帮忙吗?”
“可以。我在北平学过接生课。”
“那真幸运。”丹妮说。
但是玉梅眼中充满恐惧。
“如果是鬼子的小孩,把他杀掉。”她一面呻吟一面说。
“别说傻话。”丹妮说。“我说过这是你丈夫的孩子。”
老彭走出房间,知道是轰炸的刺激使她产期提前了。丹妮叫秋蝴坐下,同时把玉梅的遭遇说给她听。秋蝴摇摇头:“这种例子很多。”她说。她低声告诉丹妮,有一个尼姑曾经到她的医院,叫医生给她堕胎呢。
“你们照办啦?”
“是的。她说我们若不肯,她就去自杀。我们女人受害最深。我们难道不明白体内有一个鬼子的胎儿是什么味道?”
秋蝴希望玉梅像一般农妇能顺利生产,她要人准备澡盆、毛巾、肥皂和剪刀,还在屋角放了一张大桌子。她写便条请医院提供一套接生设备,丹妮叫金福送去,吩咐他尽快把设备带回来。
玉梅阵痛暂时缓和了一会儿,丹妮就走到老彭的房间。
“如果是日本娃娃,彭大叔?”她说。
“婴儿是看不出来的。除非婴儿某一点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