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直是自贬身价,她对自己常听闻的大家庭幻想也破灭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对这一点似乎浑然不觉。
他提议到外边吃饭跳舞。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来过,怕他太太的亲戚看见。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总会,她拒绝了。但是今天她倒没有异议。
他们到一栋面对跑马场的大厦二楼舞厅去。虽然有战争,这儿反倒较平常热闹。整个上海都因有钱的难民而大发利市,东西贵了,店却不愁无人上门。
他们在幽暗的舞厅侧面占了一个台子。一队菲律宾爵士乐团正演奏着,各色霓虹灯掩入嵌线内,中间有一个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断转动,在舞池中的男女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与两三位白俄妇人坐在内列,或与男伴婆娑起舞。白俄妇女衣着及动作较为放荡,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乐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让舞厅尽量多卖些票。这群人和艾道尔第七街上的饥饿难民有如天渊之别。上海有两种面貌,一个是贫民世界,他们四处游荡,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华公日报的一位通讯员曾气冲冲地为饿犬在街头流浪、找垃圾桶而抗议,但是她信里没有提到难民)。另一个是锦衣玉食的上海,得意洋洋,连世故都谈不上,正在享受着外国租界内的假安全,猜测着战争的期限和中国货币未来的力量。而且上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天苏州挨了七百颗炸弹,敌人愈走愈远了。
丹妮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就说要走了。
“咦,你今儿个是怎么啦?”博雅问她。“来,我们跳舞。我从来没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从地站起身来,撑着博雅的臂膀。乐队正在演奏一曲蓝调,灯光转换成淡紫色。他们在弱光下慢慢跳着,她的脸贴在他的胸上。她跳得好极了,只有舞技高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们回到座位上,两人又快活起来,
白色的灯光扭亮了,观众都看看大厅,彼此看看。屋内很暖和,有几位舞女还用手帕扇凉。
一位穿西装的胖子向博雅直挥手。
“他是谁啊?”丹妮问道。
“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位医生。他正要开一家药店,进口爪哇奎宁,卖给中国军队。很高明的赚钱主意,对吗?”博雅说话口气有些轻蔑。
“我们也学到了一些经验,不是吗?”她回答说。“我看到报上说政府要招志愿医生。军队需要许多医生,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好医生已经去了。”博雅说。“这是志愿的事情,要由个人来决定的。”
探戈开始了,只有两对下去跳。其中一对是胖胖的俄国妇人和一个年方二十的中国瘦小子,他穿着晚宴服,油头粉面,骄傲而熟练地在观众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们跳舞时,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发现一个内排的舞女正在看他们。那个女子身穿白衣,面孔丰满,嘴唇搽了厚厚的唇膏。她看起来比丹妮大几岁。
“那是谁?”博雅问她。
“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天津当舞女时认识的。”
一曲终了,丹妮去找那个女孩子,邀她来他们的台子上坐,介绍说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云,她是这个地方的舞女。
两个女人谈笑,博雅打量香云。她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其实也许已三十二岁了,具有成熟女子的风韵。虽然她衣着入时,但从她拿烟的方法和一些文静的举止,他判断她是旧社会出身的。她的头发梳成旧式的圆髻,直接向后拢,编成低低的发辫,细心地盘在头后——这种发型通常得梳上一两个小时,发髻上插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没睡够的样子。太阳穴下方的颊肉遮盖了她颇高的颧骨。
博雅对她蛮感兴趣,就说:“这儿好闷热,我们请她到我们房间,你们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博雅替香云买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脱身了,于是三人来到他的旅社。香云叫老友“梅玲”,他们说她现在已改名“丹妮”。她低声告诉丹妮上海小报上刊登的事,丹妮说她是逃走的,但事实经过并不正确。“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说。
“姚先生,”香云说,“她一向很幸运。她轻轻松松地变成红牌舞女。当然那时候她很年轻,不过这些年来她仍然一样漂亮。我这种人只好留在老窝里,我有什么指望呢?我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别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说。
“她该会有好福气的。我在舞厅看到你时,还以为你不会认我呢?”她半对博雅半对丹妮地说。
博雅看看她的脚。她穿着特制的摩登皮鞋,但是脚背很弯,脚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曾缠过脚。
“时代变喽,”香云继续用饱经世故的口吻说,“你想我要能当姨太太,我会拒绝吗?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小时候女人家不是这样的。卖唱的传统变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现在很多卖唱的艺人都转到舞厅来工作。十年前,卖唱的女人公开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女学生和我们竞争。现代女人都公开出来,卖唱的艺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妇女是一种,姘妇和名妓是一种,如今太太们照样会穿和玩,跟姘妇竞争。”
“你觉得不应该吗?”博雅笑着说。
“应该,但是最坏的是她们现在也不让丈夫养姘妇了。加上又有许多女学生吸引走了年轻的男士,一切就愈来愈难喽。太太和姘妇竞争,姘妇又和女学生竞争。快渲成割喉的竞赛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发生关系,他非得娶她不成,现在却不必了。”
“你觉得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应该娶她吗?”博雅问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云说:“不管如何,总是你们男人占上风。世界一片紊乱,为什么?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吗?女孩子长大不结婚会有麻烦,男孩子长大不结婚也会有麻烦。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无事。……但是一切都愈来愈复杂了。就连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们更甭提了!你以前看过老处女没有?现在到处都是。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伴,完成终身大事?”
香云粗声大笑,博雅也随着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说:“老实说,我有点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当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妇;我若是情妇,可以容得下正房。说什么这应不了的。”
博雅静静打量香云。他喜欢这女人的单纯动物观,尤其她说现代的妻子会穿会玩,同姘妇竞争,他更觉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举手拍拍头发,只有旧式的女子才这么做。现在她灵巧地弹弹手指,每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这般弹手指儿。”博雅说。
香云大笑:“七八年以前,我还是个剪短指甲,学时髦的女生,后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着指甲。你想,好莱坞做的事情哪一样中国的时髦女子不会做?依我看,东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电影,就会发现西方女人也和中国妇女一样,辛辛苦苦要保住她们的男人,事情永远差不多。你看到最后男女相聚,你才会觉得好过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们聊到十一点左右,香云说她得走了。
“我不打搅你们,让你们单独聚聚。”她说:“不过,梅玲,你该替我介绍一位像姚少爷这样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将地址写给她。
香云走后,博雅说:“这个女人蛮有趣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
“我只是考虑你的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愿意进一步认识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诉了你一些男人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吗?”
“那不一样……博雅,我要和你谈谈,我并不在乎你要怎样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们要经常在一块,是吗?”
“当然。”他热情地说。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两块红绸布来。
“我们要写下永远相爱的誓言。我留一块,你留一块,”她说,“这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她坐下来写,博雅帮她磨墨。那是契约式的正式誓言,先写出两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后说姚博雅与崔莲儿爱情将会永远,如比翼鸟般,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且郑重地签名为记。
“除非有证人,这还不算合法的。”博雅签名后说。她提到玉梅,他说应由律师来作证,一两天内他将带律师来房里,在他们面前签名。于是丹妮拿起那块红绸布,与他吻别,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
拾贰
那天晚上博雅回到太太家。他太太还没睡。
“你身上有酒味。”她说。
“不错。”
“你又跟女人出去了?”
“不错。”
“我以为你住在我娘家,至少会顾全面子。”
博雅继续脱衣服。
“你住在哪一家旅馆?”
“你不必知道。”
“今天下午有一个人来找你,问你在哪儿,我甚至答不出来,我母亲以为我至少应该知道,这不是过分了吗?”
“他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还会再来。”
博雅看出她的眼睛红红的。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喃喃念个不停。“我知道,”她说,“年轻人在上海就像馋猫走进鱼罐似的,没有妓女也有逃妾。”
博雅抬眼看她:“原来你还在谈这个问题。什么逃妾?有些姨太太不喜欢一个男人,还懂得逃开哩。”
他的话里带刺。想到香云说太太竞争的那段话,他咯咯笑起来,凯男声泪俱下,他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那天下午她母亲问起博雅,凯男已经哭了一场。她母亲是一个好强的女人,便把一切告诉丈夫,但是夏先生是一个老秀才,不太习惯时髦的环境,又感激阔女婿带给他的一切舒服的生活。他说话还用文言文,不爱用现代语助词。此外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异议。
“自找麻烦亦无用,”他对老妻说,“凯男虽如此说,女婿总是女婿。她想阻止他,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你阻止他和一个女人来往,难保他不会找另一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