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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康坚决否认,他不是“土共”,便衣搞错了,大哥不要怀疑。
大姐制止:“别吵,不早了。”
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别,除了学生游行,还有钱家做节。学生游行不是每年都有,钱家做节却是一年一度。旧历四月二十于别人家不太有意义,只有钱家人把它当个日子,其中原因很模糊。钱家儿女从小都知道这一天家中做节,母亲会想办法给大家弄一桌好吃的,召唤家人团聚,有如除夕。每到这一天,母亲都要从柜子下取出香炉摆上供桌,从早到晚烧香,吃饭前还依例烧纸钱,用一个旧搪瓷面盆,把纸钱放在盆里,置于厅中烧化。闽南人家多迷信神鬼,到处有庙,遍地神明,初一十五烧香拜佛,大节小节诸灵保佑。母亲跟别人家不同,一年中只有几个日子要做功课,四月二十是其中之一。烧香烧纸通常是祭奠亡灵,在死者忌日进行,钱家有谁死于四月二十?为什么要拿这一天烧纸?儿女们都猜这个忌日与父亲相关,母亲却含糊其辞,从不明说。母亲自有母亲的理由,久而久之,一家大小都习惯了,知道这一天是让全家聚一聚吃一吃,让母亲烧一炉香化一盆纸的日子,如此而已,无须多问其他。
今天这个日子尤为特别,离家多年的老大老三两个儿子不约而同相继归来。他们赶在今天回家,无疑是想让母亲高兴,不料老三归来引发了一场巷口风波,一家人一起历险,还好老大也为同一个日子赶回家中,恰巧把风波强行压下。
傍晚时分一桌菜做好,大姐澳妹招呼大家上桌。大姐拉出塞在木柜底下的旧脸盆,让母亲烧纸,随手把柜面上的杂物整理一下。柜面一角丢着一个挎包,是大姐从司令部带回家的挎包,它一路不离大姐肩膀,只在遭遇便衣,眼看要出麻烦之际,被大姐偷偷转挂到自家澳妹的肩上。
大姐对着挎包向老三钱世康使了个眼色,老三点头表示明白。
他们看着母亲烧完纸,端着一盆纸灰去了后院。该仪式历来由母亲自己操办,从不让儿女插手。待母亲走出厅堂,大哥钱勇忽然发话。
“包里有什么?”他问。
大哥眼光锐利,居然注意到大姐刚才使的眼色。
大姐笑:“大哥比我们司令管得还宽。”
“别打岔。什么东西?”
老三也笑:“大哥还是不看为好。”
“给我。”
大哥不由分说,抓过挎包,打开。挎包里并无生仁糕,却有一个小木盒子。打开小木盒,里边垫着棉絮,棉絮中包着一只玻璃管,是一只真空管。
为什么这个挎包让大姐那般用心?原因在这里。真空管亦称电子管,是无线电通讯的关键零件,此刻属于军事物资,受到严格管制。刚才在巷子口,大姐实不应带着这个物件踏进险地,从安全考虑,应当不管不顾,掉头离开,三十六计走为上,哪怕眼睁睁看着自家老三落在便衣手里。大姐没有躲开,反而铤而走险凑上前去,飞蛾扑火一般,实是以命相搏,如果她的警备司令部军官身份未起作用,这个挎包以及包里的真空管落到便衣手里,大姐难逃罗网,足以送掉性命。
现在她还是暴露了,在自家大哥眼前。
“这是什么?”大哥追问。
老三笑了一声,出面解释,说明这不是什么玻璃管子,是钱。眼下这种东西尽由军方掌握,外头有人用得着,却很难拿到,所以很值钱。
“骗我?”
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卫兵在门外大声叫唤:“报告长官!”
“干什么?”
“客人求见。”
大姐眼疾手快,把桌上的小盒子重新塞回挎包。母亲听到敲门声,急忙从后院回到厅里。大哥安慰她:“阿姆放心,没事。”
他喝令把人带进来。
求见者进门,家人个个吃惊:竟是刚才那个便衣头头和他的矮胖手下。
这个人执着,本地土话称之为“死绵”,巷子口没有得手,被大兵下了武器驱走,只过一两个钟头,居然转身打门闯到家里来了。与刚才的杀气腾腾不一样,此人上门时变得客客气气。他拱手,称刚才急于公务,有所冒犯,过后一打听,心里很不安,请多多包涵。他听说今天是个特别日子,这里一家人团聚,因而不顾冒昧,登门致歉。同时道喜,表达一点心意,今后大家好见面。
他们带来了一瓶酒做礼物,是美国威士忌。
大哥问:“你们什么人?”
矮胖子介绍说,中年便衣头头名叫柯子炎,是保密局特派员。矮胖子本人叫刘树木,带省政府调查室一个行动小组听柯特派员调遣。
“特务啊。”大哥说,“不打不相识。”
柯子炎笑笑:“其实有些渊源。”
他声称与大哥确实只是初见,与大姐却不是。巷子口忽然相遇,觉得面熟,后来才想起来,当年在漳州见过。他记得看过钱参谋演戏,当时她还是师范学校学生。
“吴先生可好?”他问。
“你认识?”大姐问。
“是故人。怎么没见他?”
大姐说:“他在台湾。”
“我也从台湾过来。”
“特派员过海抓人?”
柯子炎不作解释。
他提到的吴先生叫吴春河,是大姐的丈夫。吴春河在台南一所中学教书,大姐和他有一个儿子,三岁多了,从小随大姐住在厦门,前些时候送去惠安洛阳大姐的婆家。
柯子炎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看厅墙上的镜框,镜框没什么特别,里边就是十来张家人旧照片,多已泛白,镜框蒙着灰尘,都是陈年旧物。镜框边有一张春牛图,也就是本地年画,年画不是新物,亦属陈年老旧物品。
大姐问:“柯先生找什么?”
柯子炎说:“这里总该有几方印章吧?”
没有谁回答他,屋子里一片寂静。柯子炎自己作答,称他读过若干钱先生手刻之印,觉得功力不凡,很喜欢。今天意外来到钱先生家,情不自禁想找一找,也许可以在这里哪一张字画上见着。
“令尊大人好吧?”他问。
大姐说:“柯先生不知道今天给谁做忌?”
柯子炎笑笑:“钱参谋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
“柯先生像是知道些什么?”
“世上隐姓埋名、改名换姓者很多。”
母亲忽然张口骂人:“去死吧!”
柯子炎问了不该问的,惹恼了母亲。大哥借机发话赶人,说今晚家人相聚有事,另找时日再与柯先生叙旧吧。柯子炎倒也知趣,即起身:“不好意思,失礼了。”两个便衣离开。大姐把人送走,关上门回到屋里,不等大哥发问即抢先说话:“阿姆在上,大哥做主,今天日子不一样,菜要凉了,大家先吃饭。”
大哥一声不吭。
大姐是先发制人,防止大哥穷追不舍。她话外有音,提醒大哥这么多年了,今天全家团聚很不容易,这个时候该说的好说,不该问的别问。大哥不要一心“剿共”,老三不必解释生意,也不要急着讲这个柯子炎,免得母亲不放心。母亲被大姐拿出来当挡箭牌,大哥没有办法,只能把小木盒里的真空管放在一边,先吃饭,以免惊动母亲。
这顿饭没能安静吃完,只过了半个小时,门外卫兵又大声报告有事,这一次不再是便衣特务骚扰,是师座到了团部,派传令兵要大哥速往。
老三钱世康在饭桌上打趣:“大哥如今是党国要人啊。”
大哥恼火:“你找死!”
他让老三放筷子,擦嘴巴,别再吃了,跟他走。
“干什么?抓我吗?”
“我不抓,让特务抓?”
老三叫屈,称自己真是良民,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而已,党国大员把江山社稷都拿去倒卖,他折腾一两个玻璃管算什么?自家大哥不要怀疑。
“这话听来就像‘土共’!”大哥训斥。
母亲即刻生疑:“什么玻璃管?”
大姐赶紧帮着掩饰:“老三瞎扯呢。”
大哥向母亲告罪,身上有事,匆匆回来,又得匆匆走人,回头另找个空闲时间再回家看母亲,好好说说话。他坚持要带上老三一起走,一来他要搞清楚老三到底倒卖些啥,二来免得特务回头找母亲和家人麻烦,他估计那个柯子炎不会善罢甘休。
老三还开玩笑:“大哥把我带走,不怕特务找你讨要‘土共’?”
大哥教训:“你要真是‘土共’,我亲自收拾。”
大姐在一旁打岔:“大哥听我说一句。”
她说今天要不是大哥赶到,真不知如何收场。此刻大哥让老三一起离开,其实是想保护老三,老三跟大哥走,别人奈何不得,确实比较安全。只是两个儿子刚进家门,饭都没有吃饱,一起掉头离开,母亲怎么舍得?不如让老三今晚吃个饱饭,住上一夜,跟母亲说说话,讲一讲他的生意,安全由她负责,明天她再把老三送到大哥那里,交大哥审问。特务虽然厉害,一时还有顾忌,他们已经知道老三后边有个大哥,身居国军要职,担负“剿共”要务,她自己在警备司令部谋职,也能有点用。即使对方确实想抓老三,暂时不会贸然行事。老三离家多年,不让他陪陪母亲,尽尽孝道,也说不过去。
“是你和阿康要鼓捣什么吧?”大哥怀疑。
“生意可做就做。”老三笑道,“我听阿姐的。”
“这里谁大谁小?”
大姐不服:“大哥你大,这个家谁在照料?”
老三说:“这些年都靠阿姐,阿姐照料全家。”
大哥呵斥:“死到临头,搬什么舌头?”
母亲出面制止,让他们都不要吵。于是大家住嘴,听母亲发话。
“你怎么咒阿康死啊?”母亲问大哥。
大哥担心柯子炎。这个特务不一般,刚才巷子口上见一个抓一个,没一丝手软。被一车大兵驱逐,居然还敢拎一瓶酒上门,说是致歉道喜,实际是刺探虚实,张牙舞爪。此人号称保密局特派员,矮胖子自称归省政府调查室,保密局和调查室是什么东西?就是军统。抗战胜利后军统改为国防部保密局,保密局辖下的省站对外称省政府调查室。这个特派员有来头,知道金凤的过去、父亲的篆刻,对钱家相当了解。他们抓捕老三不像偶然而为,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