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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他感觉那床铺顿时成了浮物,黑暗中随着水流摇晃。
他在柜子上坐了一宿。积水曾经涨近柜面,那时他曾思忖自己将往何处躲藏,难道攀附于屋梁?所幸积水在柜面下滞留了一段时间,开始缓慢消退。凌晨时分屋里的积水还深及膝盖,屋外已蒙蒙发亮,雨势减小。吴春河从柜上爬下来,涉水走去开门。门外是一巷积水,他走出门探探水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哗哗响动,扭回头看,只见巷子右侧的房屋正在逐一倾倒,自巷里向巷外,一间把一间压垮。他困守了一夜的屋子位于巷子中部,没能躲过败屋的撞击牵扯,顷刻间在他眼前化成水中的一摊破烂。
吴春河逃过一劫。
学校同事都说他命大。那时候学校里如他一样的大陆来台教员不少,因为日本人统治台湾期间推行“皇民化”运动,学校里教的都是日文,抗战胜利台湾回归之初,需要大量国文老师。来台任教的老师中有许多福建人,特别是闽南一带人——台湾人的祖先多为闽南迁台,台湾主要本地话就是闽南话,两地语言文化及生活习惯相同,闽南籍老师来台比较适应。吴春河跟他们有所不同,他虽然从闽南而来,本人却是台湾人,这里有他的家和众多直系亲属。吴春河家人基本都在台湾北部,他自己出生于台北,生父已经过世,生母健在,还有几个同胞兄弟。按照通常情况,吴春河回台湾发展,台北应是首选,他却跑到台南,静悄悄在中学里谋了一个教职。因为这所学校校长跟他沾亲带故,为他生母的远亲,学校里还有一个教员叫谢德灵,有一个谢德灵小组。
谢德灵也是从大陆过来的,福建漳平人,年轻热情,到本校任教后结交了不少朋友。他的核心小组人员六个,都是年轻人,有本校青年教师、高中年段学生、学校职员,还有一位附近乡村的农民青年。谢德灵小组里的几个人志趣相投,经常在谢德灵的房间里,以读书之名相聚,彼此无话不谈。谢德灵带到台湾的箱子里藏有若干政治书籍,均为共产党的基本读物,在他们小组内偷偷传阅。谢德灵本人不是党员,只是一位同情分子,不满国民党独裁,接受共产党主张,凭着一股热情,在学校里自发开展活动。他把情况写信给自己在上海读大学时的一位老师,盼望得到指点。这位老师是地下党员,谢德灵读书期间跟他走得很近,谢手中那些禁书都是老师给的。老师曾让谢德灵参与过外围组织的一些活动,准备介绍他参加地下党,不料谢的父亲突然过世,不得已辍学返家,离校去台湾投亲谋生。老师把谢德灵的情况告诉上级,吴春河因之落脚台南,把老师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了谢德灵。
老师在信里说,一切可听从吴先生安排。
“这就好。”年轻人很高兴,“我们都还不懂。”
“慢慢就懂了。”吴春河说。
“我让小组一人再发展五个,用读书会的名义。”谢德灵告诉吴春河,“那么我们就有三十多人了。”
吴春河说:“不急,慢慢来。”
吴春河到校后,恰学校图书馆主任辞职去台北,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接手。校长粗粗翻一下履历,认为吴春河可用。吴春河一到台南就遭水劫,死里逃生,却显得沉稳镇定,让校长印象深刻,因此决定让他代理图书馆主任。吴春河没有二话,一个月下来,校里校外一片夸奖,他管理下的图书馆井井有条,国文课也上得好,很受学生欢迎。校长大悦,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他也有所怀疑:“如此人才,怎么愿意屈尊于此?”
吴春河说:“人自当随缘。”
吴春河为人谨慎,行事细密。到学校后,他不跟谢德灵有太多接触,不让谢德灵再频繁召集小组聚会,读书会发展计划也被他搁置。几个月时间里,吴春河通过各种方式,与谢小组里的六个人分别接触,了解各自情况。末了他把谢德灵找来,肯定几个人都可靠,但是小组不能再继续存在,必须自行解散,人员还须迅速分散。
谢德灵感觉很意外。
“你们已经受注意了。”吴春河说。
谢小组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真正成为组织,也与共产党没有直接关系。今后一旦出事,大家口径一致,只讲是读书会,同道者一起学习而已,读禁书只是因为好奇。对方抓不住把柄,没有任何证据,大家都不会有问题。
谢德灵问:“吴先生过虑了吧?”
吴春河说,这类事情他见过很多,很残酷。
谢德灵被吴春河发展为党员,同时安排离校,到台北去,除与吴春河保持单线联络外,跟这边的其他人员及活动完全脱离。这是为了安全,也为了发展。吴春河要求谢德灵到台北后改弦易辙,不事张扬,悄然作为。
“要有长期打算,形势会非常恶劣。”他说。
吴春河通过一些关系,在台北一所中学为谢德灵另谋教职,那里的条件比台南这里好,谢本人很高兴。事到临头却发现有麻烦:谢德灵就学于国立暨南大学,该校抗战时曾迁校闽北,胜利后返迁上海。谢因家庭变故辍学,未曾毕业,他在台南可以教书,因为其父为校长世交,到台北就遇到困难。
吴春河说:“我来想办法。”
他通过大陆方面的关系,给谢德灵借来一张暨南大学毕业文凭,文凭上的毕业生为陈英杰,其身材、面貌与谢德灵有些接近。吴春河让谢德灵改了个名字,叫陈永吉,拿着这张毕业文凭去台北。闽南话里,“英杰”与“永吉”读音基本一样。
谢德灵顺利进了那所学校。
谢小组里的其他人员有两位留在台南,两个学生于第二年升学离开,另外一位从大陆来台任教的年轻老师返回大陆。小组里有四人先后被吴春河发展为党员,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分别跟他保持直接联系,彼此间不再横向联络。吴春河让他们各自开展活动,在特定人群中结交朋友,物色人员,发展组织,要求非常谨慎,务必可靠,坚持单线联系以求安全。靠着一种审慎安排以及言传身教,吴春河发展的这一支地下组织悄然成长,基层组织布点于台岛多处。
1947年初春,“二二八起义”爆发,台湾剧烈动荡。谢德灵虽未接到指令,却情不自禁,揭竿而起,带领他在台北发展的人员参加起义,袭击警务所,夺取武器,当局调大军镇压,谢德灵率队转赴乡下打游击。除台北谢德灵,还有几个地下支部人员起而参与当地斗争。起义爆发前,吴春河返厦门,不在台湾,得知情况突变,万分着急。由于当局管制海上交通,客轮征用运兵,吴春河设法买通渔民,上了一条渔船赶回台湾。时寒流南袭,台湾海峡风高浪大,小渔船在惊涛骇浪中起落,随时可能葬身海底,吴春河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有如打坐悟道,终于越过海峡。
谢德灵的队伍寡不敌众被击溃,人员或死或捕,谢德灵逃到台南。吴春河竭尽全力,安排谢及所有已经暴露人员立刻下海,秘密撤离台湾,留下的地下组织和人员也各自隐蔽,应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局面。事件后当局极力搜捕镇压,全岛陷于白色恐怖,吴春河在高压笼罩下顽强坚持,度过艰难时刻。
隔年夏季,有一天上午,吴春河在学校里给初三学生讲课。该年级教室位于教学楼三层,教室一面后窗对着操场,通过这面后窗可以看到操场对面学校的大门。吴春河讲课时偶然一瞥,注意到一辆宪兵部队的军用吉普开进学校大门,进门后即左拐,冲向校图书馆楼。车在楼前停下,几个全副武装的宪兵下车,快步冲上楼去。车上还走下一个便衣,便衣没有上楼,走到一旁,站在墙角独自抽烟。
这个便衣让吴春河眼熟,其形态动作很像他多年不见的故人柯子炎。
吴春河不露形迹地把课程收结,布置学生做课后习题。
“保持安静。”他对学生说,“下课交科代表送我。”
他转身走出教室,不慌不忙走向走廊中部的楼梯口。楼梯口处有一简易小便所,内置几个大尿桶供学生小便。时为上课时间,小便所内无人,吴春河走进小便所后迅速脱下身上长衫,卷成一团塞在墙角一堆杂物后边,把脚上一双黑布鞋也扔进去,同时从嘴里摘下假牙,立时双腮干瘪,与刚才站在学生面前讲课的吴先生判若两人。小便所的墙头挂有一只旧斗笠,墙边倚着一根竹扁担,两件工具均为常备用具,供校工在尿桶尿水充盈时挑往操场对面的厕所倾倒。吴春河摘下斗笠戴在头上,拿扁担挑起两只已装有半桶尿水的尿桶,赤着脚,只穿一件黑布背心,低着头走出了小便所。
他听到楼下轰隆轰隆,传出一阵急剧的脚步声。
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他与宪兵狭路相逢。
“阿伯,初三二班在几楼?”跑在前头的一个宪兵用本地话问。
“三楼尾。”吴春河躬着身子挑尿桶,嘴角漏风回答了一句。
四个宪兵从他身边匆匆跑过,直扑三楼。
吴春河加快脚步下楼。下楼后没有往操场公厕那边去,转道直趋学校后门。
学校后门是铁栅栏门,铁栓上扣着一门铁锁,后门外是大片田野。
吴春河配有后门钥匙,从来没离过身,以备应急,此刻危如累卵,他还是坚持挑着那两桶尿,没有匆忙舍弃。从后门走出学校,他往四周张望,不禁庆幸两桶尿挑得值得:前方左侧,围墙边站着几个便衣人员,正在那里抽烟,满眼警觉。显然后门已被监视,监视者知道他们要抓谁,对挑着尿桶从后门走出的赤脚校工没有兴趣。
吴春河步履平稳,走出后门还放下尿桶,回身把铁栅栏门关好,拉上锁栓,把大锁反锁回去,再挑起尿桶走上田埂,穿过田园。田园另一侧有一个小山冈,长着茂密的林子,几分钟后他走进林子,把学校丢在身后。
他没回自己寄居的宿舍,什么都没带,只穿一件背心,赤脚逃离。
台南乡下有一户张姓农民,户主张双庆是吴春河所教一位学生的家长,学生毕业后想到大陆读大学,吴春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