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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穴,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十七
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那四十军棍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身。外面的人还在议论那只狗的事情,他则暗自庆幸,真正的意图尚未败露。
这天,我舅舅和车班长等人去看望他。车班长一边给他擦洗身上的创伤,一边骂他说,你小子也太混蛋了,凤凰营的营规是众人集体所立,你怎么能敢犯众怒?他就说,“兄弟啊,什么众人所立,纯粹是马黑马一手遮天,哄大家戴了这个笼头。车班长又说,不管咋样,人家马黑马也是以身作则的,你就无话可说。他又苦苦一笑说,你们呀,你们这些人太老实了!你们以为马黑马现在不近女色,是真正出以公心?非也,他是在前个阶段的骄奢淫逸中,把女人玩腻了,现在才做出这种高姿态。而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却贪着另一种欢乐——龙阳之喜!”
若干天后,独眼龙伤势好转,又能下地走动了。马黑马又给他下来一道旨令:给他一个班的士兵,限他百日之内,务必将他所说的那条大黄狗捉住或是击毙;否则,将以谣言惑众罪再打八十军棍!许多人都为他捏汗,他却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说,我不要一个班的士兵,我只要一把尚方宝剑,我会自己招募一支队伍,如果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甘受一切军法制裁!人们更加担忧,这野驼滩上哪有供他招募的队伍呀!
事实上,却是人们低估了他的能力。就在马黑马旨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就把勺娃子悄悄叫到一个隐蔽处,又通过勺娃子,将旮旯城中凡年满十岁的娃娃也叫来,一共十几个,开了一个会。他说:小兄弟们,我今天招你们来,不为别事,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一、你们的娘现在哪里?二、你们的爹,现在何方?请回答!娃娃对第一个问题不难作答,齐声说:“俺的娘在凤凰营中!”但对第二个问题,却都哑了声,大眼望小眼,全都摇了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你的爹——”他随便指着一个娃儿。“是当年有名的陕甘总督,手下统有十万大军,还有万贯家产……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