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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已然不言而喻,不只是闻讯急急赶来的知府,还是穆少英主仆,亦或南宫啸,都默然地垂下头。
穆少英垂眸掩去眼中的湿意,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然看惯世间诸事,面对敌人也足够心狠,对陌生人的生死更无甚多感触。然而这一次……他看着面前的官差,一身湿透的官差服,灰色的,显得有几分老成,然而,他的面庞怎么瞧着都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的那些兄弟,大多也都是这个年纪。那些孩子,就这样……就这样用自己年轻的身体守着他们的家乡。
穆少英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很可笑,他根本不如这些孩子。此刻的他忽然心生一念:与其毁掉这个江山,不如,寻一明君,守着这万里江山。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声名赫赫的大将军,为守江山数年不归家门,杀敌无数,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他忠贞爱国的象征。而自己的娘亲,听说那些年,始终站在父亲身边,陪着他上阵杀敌。
他曾听说,自己本该有个姐姐或哥哥的,然而就是在一场战争中……没了。
他忽然想起一人,那人的身份……若是他为帝王,这天下该是会太平的。
清眸浑浊晦暗,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没想到执着多年的念想,今日却被这些儿郎……动摇了。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去江堤看看,穆大人你留在这。”
穆少英猛然清醒,果断道:“不行,我也去。”
南宫啸不言语,只是看了眼他的双腿。
穆少英摆手,“南宫大人只管顾好自己就罢,我不会连累你的。”
南宫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风很大,轿子根本行不了,落英背着穆少英,那雨水打在脸上深疼,伞早已坏了,脚下雨水积到小腿肚,更是寸步难行。
“公子,你为何一定要出来?”落英苦闷道:“属下一人过去就行了。”
穆少英自知连累了落英,但不亲自去看一下他不放心。
“是我连累你了。”穆少英有些歉疚地说道。
落英顿时就不作声了,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那日在沁音阁,所有人都以为公子腿好了,他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到了夜里,大局定下,公子单独将他和子悠单独叫到房里的时候,他才知道——公子的腿是时好时不好。所有他才将萧碧找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双腿何时有用。也因此,此次入京,他只得冒着被人看穿的危险装作双腿废了。
公子一身武艺惊艳绝世,然而这双腿……以后就算完全恢复了,也只是能够走路而已。
逍遥被打发去茹茹城,其实也是为了公子找到治腿良方。因为,就算是她也没想到,“流芳丹”治百病,与“映日荷花”还有“蛊毒”相冲之后,会落下这么个奇怪的病。
落英将人背到一处高地,脚下的土有些松,他也顾不得礼节紧紧地扣着他的腰。
南宫啸到了已有些时候,他指着那片汪洋大水,说道:“周大人已经将此情况上表朝廷,只怕你我是要落罪了。”
穆少英沉了脸色,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些未成人墙的官兵身上,他们紧紧地挽着彼此的臂弯,面容坚定地站着,宛如高山。
那些前不久才帮着修堤坝的壮丁,此刻也都顾不得这恶劣的天气还有随时可能丧失生命的危险,加入到抗洪中来。
“明明每日都会细细查看,怎的还会出现这样的现象。”穆少英敛色道。
“这正是我要问穆大人的,这事一向由你负责,怎的还出现这样的纰漏?”南宫啸黑眸如炬落在他的面上。
穆少英默然,片刻后道:“是我的疏忽。”
而心下却有些明了,只怕——这只是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落英,你去帮忙。”他转头道,落英刚要反驳,见他的眼色,心中明白,立时去了。临走时,对南宫啸道:“有劳南宫大人暂时照顾一下我家大人。”他知道南宫啸的为人,这话说着,不过是为了一个“心安”。
又是一阵江水翻滚,洪水如猛虎下山。他们站的地方位置高,却不是宽阔的,这样几次,脚下的土壤松动的更为严重。
穆少英坐在地上,雨水溅起泥土,他满身泥泞的模样颇为狼狈。南宫啸瞧了眼,玩笑道:“不知诺阳公主见到你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
穆少英勾了勾唇,没说话,他敛着色尽量忽略身下泥土松动带来的不安。
南宫啸却是早就察觉到了,他故意等他开口,他就是要亲耳听到他求他。
雨水哗啦的声音一阵接一阵,风很大,“吱嘎”一声,不知何处的树干又被刮断,穆少英的面色越发的阴郁。
若是想让身边这人帮忙怕是不易,他试着动了动下身,那双腿今日又是毫无感觉。他有些痛恨自己的没用,深深吸气,反复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必要为了一口气丢掉自己的命。忽又自嘲一笑:刚刚在知府家中,落英真是多虑了,他这样,如何站的起来?
“南宫大人,劳你帮个忙。”
“哦?”南宫啸轻笑,“要我帮忙啊?可以啊,只是,我有个问题搁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向穆大人请教。”
“你说。”
“你到底是谁?”他哼笑一声,“无痕公子?乐家小姐?”
穆少英沉默,当初选择这样进宫,就已经做好了这一步的打算,而且,他心知瞒不过这些人。然而,即使都双腿残疾,但面容不一样了,他抵死不认,他们又奈他何?只要没有确切证据,朝廷和武林就不能公开捉拿他。
“南宫大人说笑,我区区无名之辈,只是侥幸得了上天眷顾,捞了个状元名号,怎的能与江湖赫赫有名的无痕公子想提并论?更者,我乃七尺男儿,又怎的会是乐家小姐。”
南宫啸眯着眼,“你就不怕死?”
“怕。”穆少英笑道,“怎的不怕,我可惜命的很。”
南宫啸又哼一声,“你最好说实话,或许我可以告诉你那场变故,是何人主导。”
见穆少英仍是抿唇不语,他一步上前,扣着他的下巴与他对视,这张脸没有半分相同,然而,只要认识那“无痕公子”的就会认定这两人时同一个。
“可惜!若你真是男子方能谋一方功业,只是你作为女子,何苦折腾自己?你处心积虑地进宫,不过就是为了那最后一枚尊天令?”南宫啸冷笑。
穆少英仍旧紧抿着唇,就在这时,身下的泥土终于不堪重负地掉落一块,他身子一歪就朝下滚去。
南宫啸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手臂,再次道:“你一个女子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穆少英眼中郁色更甚,淡淡说道:“南宫大人,我说了,我并不是女子。若是你肯救我,日后穆某定当报你救命之恩,若是不愿,还请松手。”
“你不是怕死么?”
下面是一汪江水,掉下去无非就是两种可能:被江水冲走,侥幸活了,不幸……死了。
“怕又怎样?”他冷笑一声,“穆某是怕死,但也不会任人如此侮辱。”
那双清眸在掉落的霎那闪过惊恐,但此刻只是如水一般清澈。难道,真的错了?
南宫啸心中一动,手下力道不由松了一分,加上雨水有些打滑,这一松,掌内的手臂便滑落下去。
他心中一紧,正要飞身而下将人揪住,可脚下的地早已松动无法站立,他动作又急,脚下一滑就摔了个跟头。
再抬眸时,穆少英早已滚落不知何处。
他只觉脑中心中都是一高一伏,不知是何感觉。
这样的人,若是要死,却不该死在这样的地方,死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奋力爬起身,眺目寻找,忽见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踏风而来,一片雨雾里,带着震慑天下之势和急切的悲恸。
【燕子飞时】
穆少英滑落高地的时候,一波洪水来袭,浑浊的江水带着席卷天地之势,过境处,树倒屋塌,哀嚎声起。他只觉得头脑被水势冲得一阵发昏,隐隐听到落英嘶哑的呼喊。他在江波中自嘲,昔日名动天下的无痕公子,如今却要这么个死法,看来,真的是他作孽太多了么?
他本就不甚会水,加上双腿不便,除了等死,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脑中划过这二十多年的记忆,他想,是不是每个临死之人都会用尽生命来回忆,想着这一生是否留有遗憾?
上一次,他以为自己将死,想到的却是总要让一个人在这世间惦念着自己。他不想,就那样如尘沙,被世人遗忘。所以,他让子悠给了那人无回山的令牌,告诉了他那场变故的相关线索。
而这一次呢,他甚至没来得及安排,他在江水里努力瞪大着眼辨明落英的方向,他得告诉落英一些事。然而,除了浑浊的江水,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昏迷之际,他觉着有股力拖着自己往上浮,他弯着唇角,想:这是真要死了么?好不甘心啊。
洛风华将人从水里捞出来,搂着他的腰抱紧,拍打着那张苍白的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醒醒,你醒醒。”
然而怀里的人始终闭着眼睛,他心里有个地方再度疼起来,那疼一丝丝蔓延,不久,他全身抖了一下,窒息的恐惧袭上心头。
上一次,也是这种感觉,失而复得,又要再度失去了么?
洛风华闭了双眼,怀里的人体温慢慢下降。他张了张嘴,才发现牙齿居然都打着颤,怎么可以!
这世上能伤你的人,只有我,天都不可以!
他垂下头,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子衿快死了,你放心么?”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双唇翕动出两个字“不会”,再无知觉。
落英远远地见到穆少英被洪水卷走,整个人都慌到了极点,他扔下肩上的沙包,奋力跃起,一路踩着数人的头顶“飞奔”过去,然而,江水浩瀚,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落英只觉眼角干涩无比,鼻头一酸,泪水就那样涌了出来。他对着江水疾呼:“公子——”回应他的只是翻滚的江水。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绝望之际,一道白影飞掠而过,再回神时,白影已“噗通”一声没入了水中,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整个人都无法抑制地颤了颤,公子?!那白影怀里抱着的可不就是自家阁主大人!
他急忙奔过去,一下子跪倒地上,兴奋地喊着“公子,公子。”然而,那人始终闭着眼,没有回应。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