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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按照法律规定,这些梦晶统统装在刻有编号的底座上,在满屋的花边、小布巾和带绒球的灯罩中间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喏,那件也是你的!”安东琳娜迅速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叫道,“还有那件!”大卫心里有些不自在。一刹那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个久不归家的丈夫,妻子把小孩一个接一个地拉到他面前,而他却根本认不出自己的骨肉。“那件是你的。”说真的,她就像在对一窝雏鸟进行分类一样。“那件是你的,不过这件嘛,是那个邮递员的……”她时不时地也会挑明自己的不忠,加上一个包含歉意的微笑。“怎么样,”参观完毕后,她悄悄对他讲,“我也算得上是你的一个拥趸吧?”大卫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展出的每一件梦晶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搞到手的。就拿摆在壁炉上、紧挨着正爱抚一头扎粉色蝴蝶结的绵羊的陶瓷小牧羊女那件来说,当初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抢过来的。那一次,那迪娅从商店后门逃出来时被值班的夜警打伤了大腿,大卫只好把她背在肩上,若尔果则在一旁手持冲锋枪对着橱窗一阵猛扫,掩护他们撤退。是的,直到现在,当时一连串爆炸的可怕巨响还在他耳畔回荡。他仿佛看见粗大的黄色弹壳从枪闩里喷射出来,在汽车车身上跳来蹦去。若尔果藏身在一个贝壳状的盒子旁边,上面还有一行排笔写的模糊难懂的字迹:圣亚米那留念。大卫刚刚才把他从一个安有强酸喷射装置的箱子里解救出来。他脑海里旋即又浮现出那迪娅的夹克衫沾上腐蚀性液体后噼啪作响的画面……
“我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安东琳娜解释道,“起初,拍卖会上我根本没勇气举手,因为我老觉得大家都看着我,但现在我不再犹豫了。它们来到我家,立在架子上,像小士兵一样守护着我,我感到特别舒服。你不知道,过去我老做噩梦,要么失眠,要么猝醒,而且还心烦气短,就这儿,胸脯中间像有个拳头堵在那里似的,害得我呼吸不畅。我睡得不好,不再像年轻那阵儿还能做做美梦。我甚至害怕上床,宁愿捏造上千个借口围着床转,也要一个劲儿地推迟钻进被窝的时间。”
她谈到她前夫的死,那件事曾给她带来极大的恐惧。当时他突然中风向前跌倒,一头栽进和面缸,让面团活活憋死了。后来给他洗身的时候怎么都弄不干净,于是他就那样下葬了——胡子和眉毛上沾满做面包的面糊,看上去像个没卸好妆的小丑。安东琳娜并没为他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前夫是个年迈体衰的老头,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正身处逆境:刚在一场自由式摔跤比赛中弄断了手腕,接着……葬礼结束两周后,可怕的梦魇便开始接二连三地入侵她的睡眠。她在梦中看见桌上有一个圆形大面包,从那硕大无比的面包里传来一阵稀奇古怪的啃噬声。在踌躇了半天之后,她把面包劈成了两半,蓦然间发现她的丈夫,也就是面包店老板的头儿就在面包里,正贪婪地吞吃着面包心。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一直呆坐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眠。
老这样下去,她的生意便危险了。最后,在一个女邻居的建议下,她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买回一个梦晶。那东西非常精美,跟普通的小摆设差不多大,装在一个漂亮的底座上……但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玄奥的作品往往令安东琳娜不胜困惑,甚至有点拘束。说实话,她只喜欢那些不需要任何研究、立马就能懂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而不是供有钱人顶礼膜拜、专为他们精神手淫所制造的借口。她也曾迟疑不决,把那小玩意儿放在胖乎乎的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请尽量少碰触它们,”拍卖员皱着眉头对她解释道,“免得缩短它们的寿命。”这些梦晶不但昂贵,而且还很娇气!是啊!她的确是犹豫过。
“您这么想就不对了,”那女邻居拿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以后对您好处可大着呢。起先我也跟您一样受罪。现在,虽然我把所有退休金都花在这上头了,但很值啊!我的毛病全没了,再不用吃安眠药、打镇静剂啦!我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有时还足足睡够十二小时呢!您想想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再也不会半夜痛醒,而是舒舒服服地躺着,像块糖一样溶化掉。没错,就是这效果。您会感觉自己在溶化,身体慢慢消失,大脑逐渐麻木,好比进入了极乐境界。那些圣人和真正的修女——当然是过去的修女——应该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吧。”听完这番话,安东琳娜终于动心了。在一些女性杂志上不是老有人鼓吹梦晶是绝佳的心情舒缓剂吗?说什么“只需将若干梦晶小饰物轻轻置放于卧室附近,您便能足不出户,尽得疗养之效,返老还童。您的身体将焕发青春,您的肌肤将变得柔滑细腻,您的皱纹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在为梦晶高唱赞歌,声称有了梦晶,你就再也不需要一掷千金购买昂贵的艺术品了,你会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安东琳娜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求摆脱可怕的梦魇,摆脱那颗每夜都在圆面包里出现、满嘴面包心的头颅。啊!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就会彻底垮掉,此外,她还日渐消瘦,对什么都没胃口,对做爱都提不起兴致,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
她更希望买回家的小摆设是件名符其实的艺术品,比方说,一个小巧的镶宝石的卵形戒指。她不大喜欢希腊雕塑,小鸡鸡上总是挂着一片葡萄叶。葡萄叶看上去很傻。首先,怎么把它系上去呢?拿一根细绳拴成,还是用胶粘着?小鸡鸡倒挺娇小可爱,尤其是大理石雕刻的,就像去壳的蜗牛一样粉嫩。梦晶则完全不同,你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打量它,它既无正面也无背面,每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个人说它是娃娃的头,另一个人说它是朵花,再来个人则觉得它像笑眯眯的云彩。尽管如此,她还是买下了这件作品。“夫人,您打算开始收藏梦晶吗?”拍卖员问道,继而又说,“那您得遵守一些注意事项。”她记下了这些事项。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得碰触、抚摸梦晶,就算心里有这种强烈的冲动也必须忍住,因为同人类接触只会缩短它们的寿命,加速它们的枯萎。当时,她一脸天真地问怎么看得出来这一现象,拍卖员压低嗓门,含糊其辞地悄声说道:“哦!这有点儿像鲜花。您只要看看说明书就明白了。”她把那小玩意儿带回了家中,搁在卧室的壁炉上。那天晚上她决定整夜不熄灯,好好观察那家伙。她确实看不大清楚它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是只鸟吗?还是一只昏昏欲睡的肥鸽子?……
自从丈夫去世后,这是她头一遭如同婴儿般溜进了甜蜜的梦乡。这一夜的沉睡宛若一次在绒毛间穿行的漫长旅程,没有画面,没有一点害得你一闭眼就不得安宁的荒唐无稽的波折。早晨一觉醒来,她周身倍感舒爽,只觉腹中饥饿,渴望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直奔面包作坊揉面,再把店里的伙计训斥一顿。她胸中有股被强压住的激情在翻涌。从那天起,她开始收藏梦晶,有钱的时候就常去拍卖会场,没钱时能去卖工艺品的小店或是大超市的装饰品柜台看看她也心满意足。“你从来就没想过买一件索莱尔?马于斯的作品?”大卫问她,“你见过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圆形展厅陈列的那件巨作吗?”她回答道,哦,不,索莱尔?马于斯创作的梦晶太张扬、太庞大、太夺目了,令人有些心生畏惧。她喜欢娇小、脆弱而且精致的玩意儿,像大卫的作品那样的。“索莱尔?马于斯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她一边把他的头发搞得乱蓬蓬的,一边宣布,“我就喜欢你那些糖糖,又娇小可爱,又不占地方,还很耐放。它们枯萎的时候我也不会太难受,因为在这之前我就厌倦了。”
大卫强挤出一丝微笑。安东琳娜是个朴实的姑娘,对她来说,任何艺术品也比不上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面包。或许她是对的。当她给他的梦晶冠上“糖糖”这一可笑的诨名时,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伤了情人的心。她把大卫看成一个头脑单纯的医者,“有天分但没学问。”她对梦晶的疗效赞叹不已却不大欣赏它们内在的美。当人家以肯定的口吻告诉她有的梦晶爱好者把藏品锁在装有报警器的房间内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安东琳娜眼里,梦晶好比鲜花,可以用作装饰,美化生活,等花凋谢了再买别的就是。
从那以后,她便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脸上的皱纹褪散了,膝盖关节也不再嘎吱嘎吱响……尤其是她摆脱了过去一直纠缠她的梦魇:像某种趁你不知不觉就在你肚里滋生蔓延的恐惧,什么恶疾啦、战争啦、谋杀啦,还有担心夜里在店中遭遇袭击啦,这些阴影全都烟消云散了。从今往后她只要往床上一躺,就像颗酥糖一样溶入梦乡。有时候她还是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件小玩意儿。“它像是面团捏成的,”她嗫嚅道,想对自己的一时冲动做一番解释,“当然是一种神奇的、不大真实的面团,轻如鸿毛,几乎光亮剔透。可能是那种用来制作圣体饼的面团吧,你明白吗?”在这种心醉神迷的时刻,她的手指会在梦晶表面停留一下,又迅即缩了回去。“因为它看上去像有生命的样子。”它犹如肌肤般温热柔软,全然不同于冷冰冰的大理石或者象牙雕塑。它是个静物,但又似乎说得上是动物。“这是梦晶的皮肤,”大卫解释说,“正因如此,它才百看不厌。”
“而且这是你的成果呀,我的小宝贝儿,”她一边念叨,一边用粗实的双臂把他揽入怀中,“说到底,你就是个巫师。”
他真是巫师吗?不是。那通灵者呢?应该算。要不艺术家?或许吧。大卫一点儿也不想陷入繁琐的解释。他嚼着安东琳娜烤的面包,接着又跟她做爱。在先后两次潜梦的间隔期他就是这样存活下来的,为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餐,沦为囚徒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