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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室。
水声哗哗地覆盖了窄小书房内的阒静。
一根透明长发般的细线自石膏圣像装饰的吊顶垂下来,勾住圣秩官搁在桌面上的戒指,稳稳上提。匿藏在圣像和镂空云朵背后的那人取得玺戒,迅速在早已备好的空白纸张下角盖上钤印,之后操纵鱼线把它坠回原处。轻丝被他拨弄,灵巧如手指的延伸。做完这一切,他钻出通气小窗,悄无声息翻上房顶。行者稀寥的街道上谁也不曾注意那个身影,一闪纵下屋宇,转瞬间公所附近的树丛便吞没了他。
密林深处,少年亮着眼睛:“得手了?好快!”
“没有比这更慢的了。”云缇亚不多话,找到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头,又削下树皮用光滑的一面作为垫衬。纸笔墨汁都是城镇公所专供的,在盖好印鉴的空卷轴面前,他展开从圣秩官的废纸篓里翻出来的文书底稿,用手指细细读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摹写。
夏依惊奇地看着笔尖下流露出的云缇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加停顿,也不涂改,字迹以一种无法更连贯的态度彻底更换了面目,就好像圣秩官在梦中借助这只手书写,现在即使他本人亲临,见到这些字句,也会深信不疑系由自己所出。“……你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字,就能写得惟妙惟肖?”会模仿笔迹的人很多,但这样不可思议的效率着实罕有。“甚至……不需要练习?”
“嗯,”云缇亚说,“算是特长吧。唯一的。”
他在图章上落成署名的最后一笔。“有这个,就能顺利通过农田封禁,找到那附近的密道入口了。”
“可是,怎么才能确认她们——”
狼的啸声截断了少年的问题。
它们总是频繁地呼喊,清晨时,日暮时,饥饿时,饱足时,欢愉时,郁忿时;撇开一切草木、鸟兽、人群,它们随心所欲,鸣叫,咆哮,或者歌唱,仿佛世界是个内心汹涌的哑者,迫不及待通过它们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此时,这声音是低抑的。夏末的林中骤然变得深冷,凛冬之风被呜咽在齿间倏忽来去。
云缇亚快步走近前。围成一圈的众狼并不愿意让开,有的更向他呲出尖牙。
它们没有扑上来,是因为萤火的缘故。
毛色银灰的硕大公狼低头站着,用身躯挡住它匍匐的伴侣。母狼蜷缩成团,像被扫成小小一堆等待融化的积雪。她很有些虚弱,但黑眼睛里充满安静,绝无痛苦。萤火靠过去,与她交贴着颈项,以舌头湿润她柔密的睫毛。
她快要生产了。也许三五天,也许就在明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云缇亚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绳索抽中她肚腹的一击。他又走近两步,萤火的视线猛然阻住他。耳朵笔挺竖立,尾巴直垂,背脊弓成曲线,这完全是狼的姿态。云缇亚站在它凌厉目光所划定的禁区之外。那条曾与他并肩战斗、救过他性命的大狗已经在哥珊冰冷的海水中死去了。
又或者只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曾以狗的身份存在过。
“对不起。”云缇亚轻声说。
他知道无论萤火能否听懂,这句话都对它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爱丝璀德吗?还惦念着她吗?”
而他也不必再去确认这个必然的答案。
狼与其它猛兽不同,它们对记忆有着与生俱来的坚贞。一头公狮可以和数头母狮交好,而狼对配偶却是专一的。公狼会保护临盆的母狼,就像母狼会竭尽心力哺育幼崽直到其自立,这已经超越了活物之间的爱,而上升至天性。云缇亚忽然感到另一种愧疚,他所做的,是试图将忠诚与人类界定的爱一点点清晰地唤醒,冲击野兽心中那名为“本能”的堤坝。
“可她现在正处于危难之中……”
他伸出手。同样的本能流经他的身体而通向它,他们对等了。执着于寻找的人类与执着于守护的兽物,彼此并没有差别。
公狼用它的明亮双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倏然一口咬住他手腕。夏依发出半声惊叫,唯有云缇亚明白这刺痛的分量。某个一度被它丢弃、却被自己捡拾的名字通过鲜血,重新为它所啜饮。
待它回头时,乌黑眸子的母狼依旧静卧着,只抬起白尾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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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条延伸向鹭谷东郊的道路折转往北,大片田野绽开富含光泽的金黄色。正是冬小麦与裸麦收获的时节,空气中酝酿着饱满的谷粒香味,对于一个月前才离开哥珊的云缇亚,很难想象这儿与那座纯白之城位处同一世界。
鹭谷最肥沃的土地在依森堡山下。在骑士时代,这儿设立了好几个农场,专门负责为第六军总据点提供粮秣。后来经过狂信徒一番闹腾,农田渐渐荒废,谁知现在又重新萌复生机。不知是不是与世隔绝的缘故,饥荒的黑色影子几乎没有蔓延到此。令这片大地重生之人,云缇亚想,做了比神和圣徒更伟大的事。
这个国家的饥饿并不是由于缺少耕地,而是缺少耕种者。
几名巡逻队员正守在前面。看见农夫打扮的男子和少年,其中一个举起手臂做了个拦截姿势。“我是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的同乡,”云缇亚回答。这倒也算不得谎话。“听说鹭谷有饭吃,响应镇长号召帮忙收粮食的人能吃得更多。”他用眼神指了指身后板车,以及那上面载着的各式农具。
“圣秩官大人吩咐,谁也不许擅自下地。镇子里的人全走光,就没人留在教堂和公所里聆听主父教诲了。”
真是个傻得可以的理由。“请您行个方便,这有大人亲笔签署的通行令。”
队长模样的人接过来粗略一瞄,没再说什么。看来像干他们这一行的见惯圣秩官朝令夕改,对其字迹相当熟悉。云缇亚迅速拖起板车,顺着长长田垄径直而去。一条河将田野分割开,更浓烈的谷物气味向他们扑来,天空在金泱泱麦浪的轻抚下同化成了几近大地的颜色。
“那边有人。”推车的夏依从柳条篮后探出头,说。
是收割者。登上河流边的高岩,看得更为清楚。人们在田地里挥舞着长柄镰刀,用连枷敲打堆好的谷捆,脱下的麦粒收纳入筐,驮上大车,麦秆则分开装运。耕作时期牵拉铁犁的牛,此时拉着一车车麦子走向远处丘陵上的城堡。另有一些人在邻近的地里收摘马铃薯和南瓜。不仅仅是农民,更多劳作者有统一的装束,虽然并非笨重甲胄,但棉服上的纹章已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
“连士兵也来了。”回想鹭谷那些破敝空弃的建筑,这么多亩地光凭镇民是不可能收完的。“果然……是笔好交易。”
“嗯?”
云缇亚淡淡一笑。“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有场大风暴要降临了。”
不等夏依细嚼这句话,茹丹人已跃下岩石。河水拍岸,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瀑布,相隔老远身子就沾上了喷溅的水雾,喧声震动,充盈耳内。云缇亚洗去脸上的易容物,脱掉农家布衣,露出轻装。他把从一家荒废民宅找到的板车藏在隐蔽的石头阴影里,同时撮唇长啸。
一阵银灰色的风霍然流转。只须臾间,公狼已出现在他跟前的大石上,如萤明灭的碧眸凝注着他。
随后它一纵身,投入飞瀑之中。
云缇亚抽出混杂在车上一堆农具间的松明。“跟上去。”
瀑布所掩蔽的洞穴很宽敞,至少在通往更深处之前是如此。石柱支撑着它,顶上几缕光滤下来,照见壁角和地上痕痕新绿。但很快这昏暗中仅能令人欣慰的景象就被扑面而至的寒气冲淡了。夏依跟在萤火和云缇亚身后,即使并非首当其冲,仍然因直线下跌的温度打了一连串寒战。
“注意脚下!”云缇亚突然唤道。
夏依一愣,就见云缇亚跨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步幅,要照做时却来不及了,强行收步的结果是往前直趔趄——云缇亚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他放下少年,按着他肩膀,借助松明照射让他看离地面三寸处一根黯淡无光的细丝。
夏依抬起头。正对他脑门,一块石板亮着鲨齿般的森森钢牙。
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因为它对士气只能带来毁灭。但依森堡例外。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数十年光阴里,这儿的守军并不知士气为何物。他们不需要言语以振奋,也不需要犒赏以鼓舞。某一种东西充实地填塞了他们内心,赶走了一切多余的情感。那便是对统帅的信任。
在战场上,它的另一个名称是:无畏。
“萤火勘察了这附近。她们的气味一路通往依森堡,没有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看来还没被转移到其他堡垒去。”水滴一声一声,响在轻微步伐的间隙,冰冷的地下水暗流涌动。但松明的光仍伴随着他们。这说明空气仍是新鲜且充足的,地道里那些与机关同样隐秘的气孔仍有人不时费心维护。这条路并未废弃,仍然贯通,直达他记忆的始源与最终目的。
岩壁和林立石柱后传来的陌生趸步声更佐证了这一点。
“巡察兵。”云缇亚俯身捏起一块石子,说。他没发出声音,凭借唇形与少年交谈。夏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熄灭火把,但立即想到是为吸引那些人靠近的缘故。等待令瞬息也无尽拉长,只有水滴在这紧绷的静谧上敲出鼓点。
“你以前在第六军都干些什么?”夏依学着无声地问。屏住呼吸默数时辰实在叫人心悸。
“替统帅写字,不管最后是不是署上他的名。偶尔也充当他的匕首。”
“那你一定跟他关系很密切了。”夏依说。“他应该……很信任你吧。”
云缇亚抿直唇线。火光稳稳地亮着,像一张向飞蛾悄然铺开的蛛网。终于有猎物意识到了诱饵的存在,“那边是谁?”粗厚而谨慎的男子嗓音。
脚步小心翼翼地开始接近。
茹丹人背部紧贴石柱。当那个士兵的视线刚要越过最后一道障壁时,他猛地扑熄了松明。突然降临的黑幕刹那间卸除了对方的全部防御,长刀刺入和抽出也就在这一刻完成。不超过十码,那人的同伴吆喝着赶来,但云缇亚手里的小石块已抢在他们之前掷出。混乱中,即使耳朵没办法捕捉到,夏依心腔里也响起了这么一声——是这张蛛网上最危险的一根丝的断裂。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待火把重新点亮,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