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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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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噤了声。
四野用静肃来回应他的哑然。半晌,才漏出一丝夜枭的啼泣。
云缇亚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你看,”他蹭地坐起,以掌沿为刀向莫勒砍去,后者下意识抬臂挡住。“我已经没问题了,独自迎敌绰绰有余。回去找她们吧。我会尽快安排好女人小孩,马上就来接应你。”
“混账!”莫勒反手就是一拳,“你是在逃跑!懂吗?逃跑!拿出点逃亡者的决心来!哥珊有的是人指望靠你的脑袋发财!你敢让拉蒂法一番苦心白费,我就把你的头拧掉!也好过落到那些家伙手上。”
枭鸟在两人的沉默间又叫起来了。
“……你想活吗?”
云缇亚惊愕地发现这个问题足以令他手足无措。
“大概……”他说,“想吧。”
他们坐在冰冷的山月下,看见泛着清辉的泉水绕过岩石,如一道流动的光晕。爱丝璀德正弯下腰汲水,她雪白的裙幕和手臂相溶于水光,难分彼此。而远处的风中,亦有另一湾溪泉淙淙轻淌。
那是草叶笛的声音。
“只不过,”云缇亚补充道,“我总觉得我活下去最坚固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她会伤心的。”莫勒说。
茹丹人抿紧唇。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小碗新鲜药膏。夏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火堆,用目光指指爱丝璀德的背影。
云缇亚揉了揉少年的头。

达姬雅娜一直在写。
仿佛时间的每一滴缓慢流逝都是对她最大的奢侈。从她接过爱丝璀德的纸笔那一刻起,除了短暂的进食和睡眠,没人见她停下。文具是离开哥珊时为防意外而携带的,纸张有限,她的字迹纤密如麻;墨水用完了,她蘸着野猪的血代替;最后连兽血也凝固了,她的书写犹未休止,至于那些墨来自哪儿则不可而知。偶尔放下了笔,她也仍凝视纸页,只是将草叶夹在唇间吹出细缕般的长声。
死者的头颅静卧在她怀中,似是聆听。
葵花们一路上没有丢弃它,或许觉得这个女人抱着这东西发呆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夏依猜想那可能是她至亲之人的遗体。他不明白为何现在达姬雅娜还不肯将它安葬。但在笛音漾起时,他感觉自己懂了点什么。
他隐约听见达姬雅娜在和那颗头骨交谈。用她无法再言语的嘴,和死者早已腐化为尘土的耳朵。
这天夜里他们开始穿越密林。沿着横贯林间的溪流,一行人极其谨慎地前进,但狼群始终没有出现。走出林子只用了不到三天,途中平静得让夏依以为自己身处梦境。离莫勒所说的鹭谷只有二十里的地方,他们再次扎营,眼见岩崖如削,群山屹立,俯耳却仍是泉水绵长不绝的低语。
“看!”凡塔一指岩壁上。隔得很远依然能瞧见,莹白柔细,应风款款摇动。像不小心蹭落的一小片月光。
“高崖百合啦。”夏依托着腮说。“生长在石缝中、自身会发光的野花。小时候我姐姐教我辨认过。”
凡塔忽然没接腔了。夏依不理解她的反应,但他一想起姐姐,心头也如同被指甲拧了一把,酸楚涨在胸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再吭声,走开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就着篝火埋头写字。纸张堆叠在她膝盖上,厚厚一本,俨然是未经装订的书册。
她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有漫长时间。
夏依怔了怔,挪近前。风霎时紧了,还未写完的那页不留神飞散出去,他赶忙帮她接住。“‘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他念出声,“‘而我不再体会……’”
达姬雅娜倏地抬起眼睛。
夏依顿觉面颊滚烫。“对不起,失……失礼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自己,“很美的……诗啊。”
达姬雅娜微笑。夏依没想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她脸上。虚弱,却蕴含一种足够传递给他人的力量。
“你有一个姐姐?”手执树枝,她在地上写道。
“……嗯。”
“她喜欢插花、歌唱,喜欢笑,天性开朗善良,对谁都满怀信任,因为她的职责就是救护人们的生命。她拥有和你一模一样的亚麻色头发……你们果然长得十分相像。”字迹一时滞住,很快又顺畅了下去。“她和我提起过她弟弟的名字。她说,不知你在狂信团中是否已将它抛弃,但她自己却清楚地记得……”
“夏依。这是你的名字。”
我也一直记得啊,姐姐。即使一度丢失过,可我到现在也未有一刻遗忘……就像能从成千上万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你的容貌与暗记。夏依捂住了嘴,有什么湿润的响声在心底冲撞,那是一场洪流汇聚的先兆,可他脸孔上已不能为它敞开决口。不。这样够了。
“到底……”他听见自己问,“是谁杀了她?”
达姬雅娜手里的枝条低低垂下了。但当夏依以为不可能再得到回答时,她迅速地划出一个少年无法看清的名字,立即又把它擦去。夏依颤抖着跪下,想去摸索那残存的划痕,风穿过他怀抱,他所追寻的答案瞬时飞逸。毫无意义的尘埃。
笔在最后一张纸上完成了诗歌的尾句。
达姬雅娜起身望向夜空。月色轻盈,而少年无声的悲鸣沉重得宛如与大地熔铸为一。

……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3)
爱丝璀德凝了凝神。她恍惚听到歌声,但它很快就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消逝了。
四分之一磅磨碎的甜草根和生杏仁,用手掂过大概的分量,混入小半盒乳香搅匀。她轻轻招手,示意凡塔过来。“给老师的止痛药吗?”女孩插嘴问,“好像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盲女做了个“嘘”的手势。“其他人呢?”
“老师和莫勒在值夜。要不要叫夏依?”
“不用,就你一个最好。咱们接下来要做的是秘密。”她摊开手,那只被攥了好一会儿的墨晶瓶终于显露,似乎代表着某个经过再三踟蹰的决心。剜开瓶塞上的封蜡,她小心翼翼从瓶中倒了些许盛物在掌中。是晶状的白色粉末,类似粗盐,凡塔忍不住用手沾了一点,凑近嘴边——
“——别动!”
手腕被猛地抓住,女孩一惊。她从未见过爱丝璀德如此骇人的神情,但马上接着另一个骇人的事实——“这是毒药。”
凡塔呆了。
“知道水银吧?那种剧毒之物用特殊手法升炼,就会留下这种粉末。毒性是减弱了些,但只要让它曝露在日光和空气里,或是投入水中煮沸,便又变得能致人死命。我在流浪的那些年,遇到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炼金术士,给了我他用剩下的这半瓶水银粉。”爱丝璀德苦笑,声音却是肃然,“本没什么用,可我一直留了下来……虽说危险,有时也能救命。”
“老师……他……”
“和他的伤没关系。凡塔,你眼睛明亮,用这根别针挑一点粉末掺到我调好的药里。记住!只能是你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量,千万别多一分一毫!我这儿还有刮薄的野猪肠衣,待会还得把药粉分成小份包好。水银粉直接服用的话,嘴和喉咙可都会被灼伤的。”
凡塔的手许久才成功地接过别针。它抖着,像风中觳觫的一星烛火。
爱丝璀德屏住了呼吸。于是两人之间,犹如隔了一面无可触及的障壁。而她等来的却只有“嘣”的一声。
那根针在凡塔手中拗断了。
“是……达姬雅娜,对不对?”
女孩压抑着声腔里氤氲的水汽。另有一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恐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凡塔。”爱丝璀德唤道。
“如果你不说,我就像凶手一样不得安宁!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呀!……你是医师,有哪一种病竟然让你用毒药来救人!”
“凡塔!”
盲女陡地站起。沉积已久的惫意也与此同时冲上头顶,眩晕令她步态摇晃。一双茹丹人的手臂及时支撑住了她——起初她以为那是云缇亚。然而独属于女性的淡香轻轻围拥过来,她瞬时失却了全部言语,唯余眼中潮湿光芒盘转未下。
达姬雅娜向一脸错愕的凡塔摇了摇手。
她扶着爱丝璀德来到将熄的火堆旁。那儿可以毫无遮拦地见到硕大的月亮。被月华沐洗的纸稿整齐堆叠着,它们在仰望,在等有人移开充作镇纸的石块翻动它们,届时就能承载这些为自己赋予生命的文字而飞翔。
很长一段时间陪伴她们的只有静谧。达姬雅娜似在倾听另一个女人的沉默。她散开银发,它披下来遮住裸在衣外的伤痕,以及那些尚未开始溃烂的细小斑点。
“不会有事的。”
爱丝璀德忽然说。
她不知这该不该算允诺,可此时自己的斩钉截铁与其无异。“只要我在,它就不是绝症。”
达姬雅娜笑了起来。篝火最后的一点焰舌也低伏下去,灰白的余烬掩没了它。
“它没有消亡,”她在对方手上写道,“仅仅是回到它所诞生之处。”
爱丝璀德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达姬雅娜却将它移开了。夜风穿过山谷,穿过松林、流瀑,这个无处不在呜咽的世界狭小逼仄,小得就像紧握手中的一枚海螺,正为虚空中某只耳廓传去直达往昔的回响。

我知道
你因何事而叹息
你甜蜜隐秘的迷醉
我了解它的缘起

她一划一划地写。很慢。
但她感到接纳这笔触的手掌正在颤动。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
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如品鉴书本
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你还记得吗?爱丝璀德?
你还记得生满水风信子的小溪吗?你还记得漆黑和雪白的石头摸起来的热度吗?你还记得戴在手上的草戒指吗?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记得!我都记得啊!……”
螺壳里鼓荡的海声疾奔过来了。那是她无法追逐亦无法拥抱的波涛,托着她曾熟识的碎片载浮载沉。她想奔跑,想用整个胸腔崩裂出呼喊,浪潮迅猛卷起似巨鲸吞噬沙岸,唯独留下她——站在记忆无法侵蚀的立锥之地,呆然无措。月轮行空,笛音如雾。
是的,就同她和达姬雅娜初次见面那个夜晚。一切尚未发生,后者还是个傲然不群的少女,用长笛在沙滩书写由另一个人馈赠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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