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听到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沈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戴上老花镜,缓缓念出来:“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
“您有印象吗?”许一城满怀期待地问。
沈默闭上眼睛,低头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顿:“哦,原来是这个。”
“哪个?”
沈默昂起头来,长声吟道: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沈默吟得抑扬顿挫,意气风发,拐杖随之频频点地。这诗在咏剑诗中算是绝品,辞藻华丽,气魄如剑锋出鞘,豪气惊人。尤其是结尾四句,感慨自己虽未逢知遇,如宝剑般沉沦埋没,心中雄心却依然不改。
信笺上那几个字,原始出处果然是最后四句。
许一城问这是谁的作品。沈默捋髯道:“我再念一首给你听好了,凄凉宝剑篇,寄泊欲穷年……”
“李商隐的《风雨》?”这首太著名了,许一城自然知道。
沈默道:“《风雨》首句里提到的‘宝剑篇’,正是这一首。”然后他把这《古剑篇》的来历娓娓道来。
原来初唐时有一位将领叫郭震,字元振,是太原阳曲人。郭震文武全才,只是仕途际遇坎坷。他有一次得幸被武则天召见,挥毫写下此诗,命名为《古剑篇》,抒发自己壮志未伸的情怀。武则天读到此诗,大为激赏,当即命令抄写数十本,分别赠送给学士李峤、阎朝隐等人。而郭震也因为此诗而曝得大名,从此平步青云,历任凉州都督、安西大都护等职,遮护西域,立下大功,成为一代名将。后来他调回中枢,在唐玄宗夺权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开元年间,郭震不知为何得罪了玄宗,险些被杀,后流放外地,抑郁而死。
沈默道:“张说曾经评价郭震这个人的文风‘有逸气,为世所重’。一个逸字,代表了他豪壮奔逸的风格。如果我记得不错,《全唐诗》里收了十多首他的诗呢,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哪有心静下来看,不知道也不奇怪……”
沈默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惜他后面说的话许一城压根没听进去。许一城此时两眼发直,整个人变得有些傻傻的,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他连招呼也不打,木然离开,口中喃喃说错了,错了……走到位于院子角落里最偏的一桌,一屁股坐下。
沈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顺利把新一任族长选出了,其他都可以放一放。许一城这么退开,让沈默反而松了一口气。
很快,正屋里一座瑞士自鸣钟铛铛地发出声音。药慎行走到沈默身边,问是否可以开席,沈默点点头。于是司仪招呼,宾客们纷纷落座,寿典开始。
五脉的寿典跟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先是把五脉祖先的神主牌位请在神案之上,沈默亲手点上香烛,燃放一挂红衣鞭炮,然后率领五脉几位家主拜祭。祭祀既了,沈默坐回到五德椅上,晚辈依次磕头祝贺,宾客进献贺礼。
等到这一套流程结束,所有人落座。司仪高声喊道:“请神炉。”五脉人和其他宾客纷纷露出兴奋神色,饭菜也不吃了,都抻着脖子朝神案那边看。很快两个五脉弟子从后头转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大木匣子。匣子是檀木制成,四角皆镶嵌着莲花银边,正中一把双鹤交颈铜锁。木匣子搁在沈默面前,两人退下。
沈默离开椅子,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颤巍巍地把锁打开,从匣子里拿出一具香炉。炉子一拿出来,周围宾客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叹。
这香炉通体铜制,光泽幽邃,冥冥中透着一丝玄妙,一望便知是上古青铜。炉盖是一座尖顶山峰形状,其上镂成蒲叶花纹,与炉身相接。炉身之上雕有海上仙山图纹与飞禽走兽等物,再往下的炉座铸成一条虬龙的样子,龙躯蜿蜒,身带祥云,龙首昂扬向上,却被一个须发皆长的力士推开。这力士一手制龙,一手托起炉盖山峰,似有霸王举鼎之势。
这是传说中五脉收藏的家宝之一——汉伏龙博山炉。
所谓“博山”,乃是汉代传说中的三座仙山之一,其他两座是蓬莱、瀛洲。汉代香炉多喜欢用此山为名号。不过这个香炉是五脉珍藏,价值自然不是寻常汉香炉可以比。不必细细考究其特色何在,甫一端出来,那力士降龙举山的滔天雄心就扑面而来,顿时震慑全场。
这博山炉平日被收藏在木匣之中,钥匙由族长亲自掌管,从不外露。只有在今天这样族长新老交替的大日子里,才会露出峥嵘。别说外人,就连五脉中人,一辈子能看到这炉子的机会都不多。
五脉一共五家,为了避免同姓把持族长之位太久,族长人选是通过五姓公投,由族中宿老投票选出。哪怕沈默和其他所有人都属意药慎行,但也不能直接指定,老规矩不能变,形式上还是要通过选举出来。
而选举的办法,就是通过这个伏龙博山炉。
在神案之后,已经早早摆好了五碟香丸,分别是红、青、黄、黑、白,代表了五脉各一支。每个有资格投票的五脉成员,要依次走到神案背后,选择一丸,投入博山炉中。最后由老族长清点,色多者,那一脉的候选人即成为新一任族长——这就叫作“投炉问香”。
选举结束后,香炉还要燃起火来,把投在里面的香丸焚化成香,以免家族生隙。在香气缭绕之中,新旧交接钥匙,新族长把博山炉重新锁回匣子,礼成。
沈默郑重其事地把这个香炉搁到神案上,转身对在场所有人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我年纪已大,难以继续掌管五脉,因此让位于贤,希望有志者站上前来。
院内的五脉中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药慎行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其他几支也分别派出人选,不过这些人无论技艺还是人望都比药慎行差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充数的。最后站在博山炉前的一共有四人,药家、顾家、黄家和刘家各有一人,只有许家没有。许家单传,如今只有许一城一人。他虽然到场,却在角落里发呆,一点也没有角逐的意思。
沈默心中踏实了,如果许一城这时候站出来说要参选,他还真没理由反对。他看了一眼药慎行,抬起手中拐杖,准备宣布投炉问香开始。
可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宾客们纷纷转头去看,看见吴郁文带着十来个警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吴郁文的恶名,五脉的人都领教过。此时看见他突然出现,一个个全像是看见蛇的耗子一样,缩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沈默心里一突,面上强作镇定,迎了上去。吴郁文冲他一拱手:“今天老爷子寿辰,本该备下寿礼,不过我今天是来公干的,有得罪之处,容后补过。”
警察厅的侦缉处长公干,那和夜猫子进宅一样,无事不来。一定是之前东陵的事情闹大了,得罪了人吧?沈默把眼睛往角落的许一城那看,吴郁文笑道:“您甭看了,跟许先生没关系。我要抓的是他。”
他一伸手,手指直直指向药慎行。
这一下子,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还没经过投炉问香,但药慎行是下一代族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吴郁文突然跑过来说要找他,到底是为什么?
沈默强抑怒火:“吴队长,能否看在老夫薄面,权且等寿宴过后再议?”吴郁文毫不客气地打断:“对不起,不是兄弟我不给你这面子,公事公办,职责所在。”
“捉人拿赃,请问慎行犯了什么罪,要让一位侦缉处长亲自拿人?”
吴郁文也不回答,一把将沈默推开,走到药慎行面前,一亮逮捕令:“药慎行,警察厅认为你与东陵盗墓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吴郁文声音不大,可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东陵大案,整个北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只知道这跟孙殿英有关,可没想到五脉居然也牵涉其中。再一细想,五脉是鉴古的名家,由他们替孙殿英去卖慈禧墓的宝贝,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一想到一贯崖岸自高的明眼梅花,居然背地里在做这样的勾当,大家看向五脉的眼神都变了。
盗墓这种事,虽然大家都在干,但拿到明面儿上来承认,那却是另外一回事。
药慎行听到勃然大怒:“我不跟你们走,你们在这儿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替孙殿英销赃了?”吴郁文冷笑道:“谭温江都招了,说他早跟你联系过。一旦东陵的明器拿出来,就通过你的手折换现钱。南城教子胡同的十二军办事处,你去过没有?”
药慎行的怒气霎时凝固住了,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在周围一干人眼中,这就是被说中了要害。沈默转过脸来,问药慎行:“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我没卖过。”药慎行有些慌乱,“我只是去那里跟谭温江谈过一次,他们说有一批古董,想要出手……”
“那就是确有其事喽?你怎么不跟我说?”沈默的手气得直抖。
药慎行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普通明器,就没跟您说……这行市眼看就萧条下去,我也是为了五脉的今后着想啊!”
“糊涂!”沈默呵斥道。他知道自从北京改北平以后,药慎行一直在为五脉寻求新的生财之道。之前和日本人谈买卖古董的事,好歹算是合法生意,这跟盗墓的孙殿英偷偷接触,那名声可就全臭了。哪怕你一件没卖,都得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
药慎行心里很冤枉,他去找谭温江谈的时候,以为是普通明器交易,孙殿英还没开始盗墓呢——可没人会关心这个,大家只看到五脉和盗墓的孙殿英勾结。有心人只需要稍稍一推,就能敲钉转脚,把药慎行坐实成孙殿英的同党,五脉也会随之声名狼藉。五脉活的就是个名声,名声若是没了,那也就完了。
药慎行没想到,自己只拜访了一次,警察厅居然都能查到。更没想到,这一次普通谈生意,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