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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到那三丈高的软梯,三尺犯了难,这玩意儿在海上晃晃悠悠,怎么能上大人爬呢?万一不小心一脚踏空,或者爬着爬着上面人使坏怎么办?
就是在这犹豫的当口,上面又喊一声道:“请贵客登船!”
“上吧。”沈默淡淡道:“不就爬个梯子吗,我还老得爬不上去?”
“可是,他们使坏怎么办?”三尺为难道。
“他们敢?”沈默哼一声道:“怕我才作怪,要是不怕我,早就来我船上谈了。”
“唉,好吧……”见大人如此坚决,三尺只好答应,先一步顺着梯子爬上去。
见他顺利的登上大船,沈默也双手扶着梯子,深吸口气,暗叹一声道:“我有恐高症啊……”便咬牙往上爬,一眼都不敢往下看,因为只要看一眼,必然手脚发软,直接摔下去,运气差的话,就掉海里了。
好在他的判断没错,没人敢拿他作怪,沈默还是顺利的登上了船,当双脚落在甲板上,顿感一阵乏力,险些软倒在地。三尺连忙上前去扶,却被他拒绝,沈默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才可以行走如常,对前来迎接的几个头领模样的人道:“让你们见笑了。”
几人哪怕心里笑破肚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道:“贵客请上楼,干爹已经设下酒宴,欢迎您的到来。”
沈默点头笑道:“好的,劳烦几位带路。”
一行人于是往顶层上去,沿途的卫士怒目而视,不停敲打刀背,发出令人胆颤的声音,几人心说,爬个软梯都腿软,这还不直接吓掉魂?
但恐高和胆量没有必然联系,沈默直接无视那些不友好的举动,与迎接他的人谈笑风生,一直上到顶层,只见这里戒备森严,闲人免进,嘈杂声自然消失。
将他请进房间之后,那几人也告退下去,出去之前,还对三尺道:“这位大哥,咱们下去喝酒去。”
三尺不作声,还是沈默道:“不必担心我,去吧。”这才点点头,跟着一行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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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剩下沈默一个,他打量着这间船舱,日式的榻榻米,中式的珊瑚屏风、西洋的座钟、波斯的挂毯,甚至还有来自南美洲的大段木雕,充分显示了主人的身份。
他正在看着,一个爽朗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然后一个身穿儒袍的矮个子老者,便出现在沈默面前,如果不是看过他的画像,沈默甚至要怀疑,这个其貌不扬、花白胡须的老头儿,就是纵横四海、威震东南的老船主王直。
王直也在打量着沈默,心中同样是无比惊讶,虽然早知道沈默的年龄,但当见到他本人,还是感到无比惊讶,想不到建市舶、开海禁、兴商贸、设上海、收徐海……做出一件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的大人物,竟然如此的年轻。
心下的感慨,没有影响两人的动作,沈默彬彬有礼的拱手道:“您可是老船主?”
“正是在下。”王直笑眯眯的还礼道,口音与胡宗宪极为类似。
“久仰老船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彼此彼此。”王直请沈默坐下道:“老朽更了仰慕沈大人的威名,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听他以前辈自居,沈默知道他感觉自己太年轻了,便微笑道:“老船主,咱们神交已久,通过海峰兄,也打过多次交道,彼此应该有些了解,您应该不会觉着我是后生晚辈,便有所成见吧。”
“当然不会了,沈大人威名赫赫,老夫敬仰得很,”王直呵呵笑道:“咱们边吃边谈。”说着拍拍手,便有两个婀娜的和服女子,从外面进来,将样式精美的器皿,规矩的排在两人面前。沈默一看,原来这老船主请客听懂日本料理啊。
在和服女子的侍奉下,两人净了手,王直笑道:“人老了,偏爱清淡,竟爱上了日本的美食,虽然源自我华夏,但又有许多独特精巧之处,所以这次出来,专门请了京都最有名的和食师傅,为沈大人做一次怀石料理。”
沈默点头微笑道:“了解。”第一个端上来的是“先付”,即开胃菜,是一道山药羹。小巧玲珑的方块形菜品,放在青色磁盘中,上面浇上一层特制的哩状酱料,看上去十分精致,让人都不忍心下口。边上还有一小堆青芥,王直以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便介绍道:“这个东西,得蘸着这个吃。”
说着为沈默演示了一下,面上露出夸张的赞赏神态道:“确实是好吃。”其实是被芥末辣的,心中暗骂道:“那几个狗日的厨子,让你们把芥末弄得辣点,也不能辣死人吧?!”但对沈默出糗,更是充满了期待。
沈默点点头,蘸了一点,王直又怂恿道:“多蘸点,蘸多了才好吃呢。”
沈默便依言将那方块都蘸成绿色的,这才缓缓送入口中。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七四章 不要小瞧明朝人
但王直注定要失望了,只见沈默将那一筷子沾满了青芥的吃食送入口中,除了一脸的享受之外,并没有任何不适,吃完了还伸出大拇哥道:“美味啊!”
王直这下不服气了,也蘸了沈默那么多的青芥辣,一狠心便全送到嘴里,刚嚼了一口,辣的他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好半天才恢复了,用手帕擦擦鼻涕,老船主颇不好意道:“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默温和的笑道:“舒坦就好。”
“确实是舒坦啊。”王直闻言开心笑道:“跟那醍醐灌顶似的。”说着问沈默道:“看沈大人似乎很在行?”
“确实曾食用过,”沈默微笑道:“防呛的诀窍,关键在于鼻子!”
“哦,愿闻其详。”王直饶有兴趣道。
“感觉快要呛鼻的时候要使劲用鼻子吸气,把嘴巴闭起来,然后呼气的时候只能用嘴巴,千万不能用鼻子,特别简单,不信您试试看!”沈默笑眯眯道。
王直将信将疑的按照他所说的吃了一筷子,果然立竿见影,不再无法忍受,不由赞道:“这真是个好法子。”说着又骂道:“小日本子却不告诉我,存心看我出丑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好意思道:“就是想开个小玩笑,您不要往心里去。”
沈默温和的笑道:“老船主是海上霸主,自然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俗话,有着更深刻的了解,”说着笑笑道:“若是小瞧了这小小的青芥,就要吃大亏的。”
王直知道他是在借物喻人,让自己抛除成见和轻视,但这老家伙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不吐出来是没法痛快的,便轻哼一声道:“沈大人这话,说到老夫心坎上去了,老夫确实不小心阴沟翻船,险些就全家一起见阎王了。”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尴尬起来。
这时,见两人已经用完了“先付”,侍女便从侧旁温柔地撤掉餐盘,端上第二道菜“八寸”,精美的黑色盛器中,是多道小菜组成的拼盘,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色彩搭配也十分考究:黄澄澄的蛋黄、青绿色的黄瓜鲷鱼卷、酱色的鳗鱼寿司、粉色虾肉等等,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一片片削成山峰形状的绿色棕叶,仅仅看上去,就是极品享受。
待那引起侍女退下,沈默便拿起筷子,挨个把小菜送进嘴里,有的圆润柔滑,有的嫩脆爽口,荤和素、干和湿、脆和糯,搭配的十分考究,最后喝一口清酒,享受的闭上眼睛,待坐坐完了,重新睁开眼,才发现王直仍然没有动筷子。
“老船主怎么不吃啊?”沈默奇怪道。
“想起了烦心事,”王直黑着脸道:“吃不下。”心说:“你小子怎么不搭我的茬?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沈默心中不由暗笑,虽然这王直是个多谋多虑之人,但至少性格上不无直爽,这样的人,还是好沟通的……若是不好沟通,也不能被胡宗宪忽悠成那样……便道:“若是为了几年前那件事,您可就冤枉我胡大帅了。”
“我怎么冤枉他了?”王直冷哼一声道:“是他几次三番派人来,对我许下重重承诺,说只要我上岸谈,绝对保证我的安全,绝对不会限制我的自由、绝对让我来去自由!”他越说越生气,咬牙切齿道:“我也不是三岁孩子,被人一番花言巧语就能给骗了,可是他的亲笔信我就收到了八封,我怎么能想到,堂堂东南总督、一品大员,竟然连白纸黑字许下的承诺都能不遵守,信誓旦旦只为诱骗我上当,难道大明朝的朝廷便如婊子般翻脸不认人吗?还有你们皇帝的圣旨,都可以言而无信吗!”一直憋屈在心底数年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王直额头青筋直跳道:“你还来跟我谈什么谈?我就是傻子,也不会再相信你们了!”
任凭王直的怒火喷涌,沈默都一脸微笑,就算被唾沫星子溅到脸上,他都没有丝毫的不快,更没有慌乱,只是用洁白的面巾擦擦脸,将其再整齐的叠好,搁在面前,笑着对一吃人模样的王直道:“都说出来,痛快多了吧!”
王直哼一声,不回答,沈默也不在意,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您老并不是怪罪胡总督言而无信,而是因为他让您老丢了大面子……自投罗网被抓,一关就是两年,还险着被砍了头。”
王直的脸涨得通红,还是不说话,但一双手按在桌面上,青筋暴起,显然怒气值已经极高了。
沈默却仍不在意,继续刺激他道:“后来虽然逃得性命,可回来后颜面扫地,威信更是大不如前,又因为被囚禁两年,生意被人蚕食,势力也大不如前,您的后生晚辈徐海,也越发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更让您无法接受的是,一直以来任凭您驱策的日本人,也开始对您持敌对态度了,想要把您驱逐出九洲岛;甚至您的手下叶碧川和王清溪,也脱离您自立……”
“别说了!”
王直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暴喝,掀翻了面前的小几,外面的卫士听到响动,哗啦一声冲进来,几十柄长枪短刀,全都指向沈默。
下面的三尺听到动静,便想往上冲,那几个头领自然不让,双方便厮打在一起。
王直从墙上取下一柄精美的倭刀,嘡啷一声抽出一半,那刀身便如一泓秋水,映得沈默不禁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