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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衍笑容不减:“看来军中确有逾制之事,不以规矩,无已成方圆,该整顿的自不应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凤相辛苦。”
凤衍笑道:“份内之事。”
薰风暖阳下,两人寥寥闲话,轻描淡写,叫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火药味,殊不知就在几个时辰前,文澜殿中因此事剑拔弩张,闹的不可开交。卫宗平与凤衍在联席朝议上又针锋相对地较量了一场,此时正在门下省值房中来回踱步,酝酿弹劾的折子,而凤衍却借问安的名义,直接来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军的增编。
年初漠北之战虽最后以天朝的胜利告终,但对于玄甲军来说却不过只是一场惨胜。百丈原上一万战士损失过半,事后夜天凌亲自从各处军中挑选了一批战士预备增补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经过近几个月的反复考较,最后确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报备兵部更换军籍。
按常例,此事经兵部上报,由中书省发敕令执行即可。谁知中书省核准的敕令转到门下,却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驳,送回中书省重新拟定。
依天朝军制,帝都内外两城驻军除御林军两万士兵常驻大正宫、东宫与宣圣宫外,另有神御、神策两军驻扎外城。御林军直属天子,历来有受东宫太子统领的惯例,而神御、神策两军则由亲王以上的皇子分别统帅,并由兵部从旁协助。此三军凡遇征调需以天子所授符印为信,实际上皆对天子负责,是皇族用来拱卫帝都,防范叛乱的直属军。
这几处驻军之外,帝都内城另有京畿卫一万五千,由京畿司调派指挥,负责维护帝都内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设有亲兵禁卫,其人数按品级高低各有不同,品级最高的九章亲王府可养兵一千五百,以此类推,亲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将加封九章亲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于圣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功晋封九章亲王,赐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剑,宫中驰马之特权,则依制凌王府中可设亲兵一千五百人。但由于凌王常年领兵在外,玄甲军自建军之日起便由他亲手调教指挥,这一万将士名义上隶属神御军,实则与凌王府之禁卫一般无异。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纵重兵在握,却向来行事磊落,张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军中的威信却并不觉顾虑,多年来但凡有军务,也放心由他处置。何况玄甲军军纪严明,从骠骑大将到普通战士都洁身自爱,不结派,不党争,不张扬,不生乱,令天帝甚为赞赏,因此玄甲军的存在实际上是在天帝的默许之下。
然而此时天帝病情反复,朝堂形势不明,玄甲军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才有了文澜殿朝议的激烈争论。只是有些事虽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台面上从来却没有敕令明示玄甲军乃是凌王的亲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没有道理。
文澜殿中凌王几乎是连话都懒得说,冷眼看着别有用心之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这态度不言而喻。凤衍那里却以中书省的名义接连责问门下省何以无中生有封驳敕令,咄咄逼人。兵部则不冷不热地请门下省给个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军之意,自然得对将士们有个交待。
两派各执其理,唇枪舌剑,往来不休,直看的一些中立的大臣忧虑重重,心惊胆战。
忧得是天帝缠绵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云迭起,改天换日近在眼前。惊得是如此情势之下,神御、神策两军北伐突厥,西镇边陲,如今这看似繁华锦绣、歌舞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无军镇守的空城。
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与卿尘出宫回府,冥执早等候多时,显然是有事禀告。
“殿下、凤主……”站在他俩人面前,冥执话说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尘,欲言又止。
卿尘眉眼淡挑,笑意浅浅:“有他给你们撑腰,凡事就瞒着我吧,以后便是让我听我也不听了。”
冥执笑道:“属下不敢,但事多劳心,还请凤主保重身子。”
卿尘上次亲自见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为何胎动的厉害。虽这只是气血亏虚的常症,以前也有过几次,服药静养些时候便就好了,却着实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满。自此冥衣楼部属在卿尘面前便报喜不报忧,小事不报,大事简报,有事尽量不来烦扰她。卿尘今天却也真觉着累了,懒得过问,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执待卿尘走了,便说道:“殿下,找到冥魇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处?”
冥执方才脸上那点儿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神情异常愤恨:“居然在承平宫,我们一直觉得奇怪,只要人还在天都,怎会这般毫无头绪?谁知他们根本没有出宫城。”
“承平宫?”夜天凌缓缓踱了几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执道:“没见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阁的部属。属下先行请罪,这六人没留下活口,只因他们太过狠毒!冥魇身上至少有十余种毒,伤及五脏六腑,双手双脚全部断筋错骨,一身功夫尽废。我们不敢惊动凤主,若非有牧原堂张老神医在,冥魇怕是连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与开阔的前堂不同,牧原堂侧门拐过了一个街角,乌木门对着并不起眼的小巷,墙头几道青藤蔓延,丝丝垂下绿意,看起来倒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院。
然而沿着这道门进去,眼前便豁然开朗,成行的碧树下一个占地颇广的庭院,药畦片片,芳草鲜美,阵阵花香药香扑面而来,直叫人觉得是入了曹岭山间,悠然惬意。
写韵正在院中选药,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干净大方,叫人见了不由想起那雨后新露,丽质清新,与一年前凌王府中那个轻愁幽怨的侍妾判若两人。
一个布衣长衫,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着手缓步自内堂走出,一脸的沉思。
写韵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师父。”
张定水停下脚步,目光在满园青翠的药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针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写韵答。
“从今日起每日两次,你来用针。”张定水道:“内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写韵却有些踌躇:“师父,我来用针,万一有所差池……”
张定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余,每日随我看诊练习,却为何还如此不自信?当初凌王妃研习这金针之术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此后疑难杂症,针到病除,从未见她这般犹豫迟疑。”
写韵微咬着唇,说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张定水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这两个月里,她自己身上挨过多少针?这两个月后,她在牧原堂日诊数十,又经了多少历练?天纵奇才,我从未听过她说这个,她是历尽钻研,胸有成竹。”
写韵轻轻道:“师父教诲的是,我还是不够努力。”
张定水似乎叹了口气,举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诉你,你的天赋不比她差,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处吧!”走了几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采药,最多一个月回来,从明天起来求针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写韵听了怔住,回过神来一时忐忑,一时兴奋,师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吗?她目露欣喜,轻轻拨弄着手边的药草,那么还差在何处呢?师父也是在说她仍旧远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却又突然一笑,何必想这么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头来,却正看到夜天凌和冥执沿着小径进了院中,那个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却也陌生到极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仰望,她并不敢奢望和这样的人并肩站着,她只想开始努力做她自己。
离开凌王府,有这样广阔的天地可以尽情地飞舞,她开出的药方,她手中的金针,也能让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让呻吟的伤者苦楚减轻,也能让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远会记得凌王妃在她离开时说过的话,男女之间本无高低贵贱,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是自信,她轻轻扬起头,微笑上前,盈盈福礼,将夜天凌和冥执引入内堂。
并肩而行,她能感觉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气息,他目不斜视地走在她身边,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轻轻踩过。她挺直了身子,尽量迈出从容的脚步。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远的地方,无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愿放手,在羽翼尽折之前,回头寻找真正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内堂里莫不平、谢经、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颔首,往一旁纱帘半垂的榻上看去,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冥魇时心中亦觉震惊。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曾经冷艳的眉眼暗淡无光,英气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呼吸,他几乎不能肯定她确实还活着。
然而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冥魇微微睁开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双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脉俱断时利箭攒心般的痛楚下,毒发后万虫噬骨的煎熬中,这双眼睛是唯一支撑着她的渴望。曾千万次的想,他在险境中,他的敌人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刀山火海,只要还活着,便能见到他,告诉他,提醒他。
他现在就在面前啊!冥魇艰难地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声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别动。”夜天凌沉声阻止,伸手搭在冥魇关脉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气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如深沉广阔的海,叫人溺毙,叫人沉沦,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冥魇贪恋地望着夜天凌的侧脸,目不转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脸色却一分分阴沉下来,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隐隐,深眸寒意从生。
经脉俱损,筋骨碎折,是什么样的毒,什么样的刑,如此加诸于一个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于这般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