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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传来轻微脚步声。春娘呵欠连天,在水丞内涤了笔,揉揉彻夜没合过的眼睛,是时辰出去取砚了。清晨砚好墨,待会儿爹爹就能直接用。那砚蓄墨,可保一日不干涸,实在方便。
柳春娘推开门,沧颓模样一丝不差落进贺子南眼中。云鬓未整,钗环全无。眼下泛着黑青黯色,嘴唇都撩起了死皮,哪儿还有半分昔日红润光泽。
“春娘……”贺子南怔怔站在那里。竟、竟憔悴至此!
印四十九
“失礼了……熬夜赶画,还没来得及梳洗。”春娘的笑容有些苍白无力。她扶着门框,略整整碎发,欠身问贺子南:“我娘安好否?薛郎安好否?”
贺子南忙点头,外面一切平安。
柳家那厢,杨氏依旧坐镇柳珍阁。春娘留给杨氏一封信,略提了提她的打算,嘱杨氏千万别病急乱投医,免得一不小心被人诓去资财。
贺子南称,家中、店中,甚是安好。柳家小厮该买葱的买葱,该扫地的扫地,分娘亦如平常那般笑脸出门。若非知情人,根本瞧不出柳家正遭劫难。
薛思那厢,贺子南遣人打听,听说他日日早出晚归,甚是忙碌。打听得新订了两张匾,一曰“望仙阁”,一曰“含笑忘忧楼”。
“含笑,忘忧,莫不是买个座花园子?”春娘心想,望仙阁八成就是画铺的招牌了。
贺子南摇头:“我也不知道。春娘,你先顾好自己!熬成这样,不要命了吗?”
“无妨,少睡了几个时辰而已。我还年轻,不怕熬夜。”春娘接过贺子南带来的酥饼软糕等吃食,笑道:“就快要画完了呢,子南哥哥,你进来瞧瞧。”
屋内满壁山河,峰峦叠嶂,大江奔涌。
桌子上散着石杵石臼等物,金粉与松石交相辉映。颜料的味道混着宿夜浊气,麝香檀香一齐围上来,馥郁到叫人喘不过气。
茜纱窗下摆了两张黄梨木美人榻。春娘请贺子南坐在那里,指着旁边凌乱的几张画稿说:“还有六位美人要来此处入画,快了。”
快了,快画完了。交工之后,祖孙三人回家去。
回家继续筹划他们的好日子。祸兮,福之所倚,谁没遇着过几遭坎坷啊,诚如贺子南先前所言,柳珍阁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这次也会平安的。
到时候,祖父肯定会请来最好的杂耍班子,请一院子亲朋好友开家宴。
“子南哥哥,八月十五来喝喜酒吧……薛哥哥说要为我补个喜筵。你和分娘定下日子没?我妹妹喜欢热热闹闹的大场面,迎娶时必定在西市大肆操办障车,你可要多备几篓子买路钱。”春娘人虽清瘦许多,精神尚好。
她咬了一口水晶糕,细甜不腻。等回家以后,该和夫君再到东市去尝尝那家食肆其它的点心。九月画铺开张,日日忙碌起来,恐怕没多少空闲逛街了。
不知夫君把新家置在了何处?有没有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秋千架?
至于房舍么……这个好猜,缺不了一大间上锁的书房。她握着糕饼,抿嘴一笑,改天悄悄寻位厉害锁匠,为薛哥哥买个没有钥匙的铜锁。
连窗户也锁上,不让他进书房。夫君总不会揭瓦跳下去吧?哈,再往屋顶挂个木牌,上书:内设千钉阵,擅闯者刺猬。
那样的日子,似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呢。微弱的光彩从春娘眸中迸出。
八月初五,今上之生辰,千秋御节。普天同庆,万国来朝。
群臣宴坐兴庆宫花萼楼,珍馐佳酿流水般摆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无一不是人间美味。楼下歌舞百戏绣旗招展,一眼望不尽繁花似锦,一曲唱不尽太平盛事。
薛思华服正坐席间,身后金薰炉内燃着大食国新献的瑞龙脑香。他再怎样不济,也是正经皇戚,这般场合,薛思能使金碗金盅,跟李嗣庄同样的待遇。
酒过三巡,鼓声咚哒敲响,驯好的犀牛、大象与蹀马披红挂彩上场舞拜。太监手里的礼单子也念过了一大半。
“凉山公主之子薛思,献……献……”唱礼单的小公公为难了。
高力士随手一挥拂尘,咳嗽两声,快步走到小公公面前:“不必唱它,直接越过。”
皇上摆摆手,指了一碟子菜,命人赏赐下去。他无须打开查看,就知道锦盒内装着****秘戏图。薛思这浑小子,年年都送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不肯画清晰些,遮遮掩掩有甚好看的……年年诓朕派宫人找他买珍藏套本,实在可恶。
不过,那套本倒也值得把玩。皇上又指一壶西凉葡萄酒:“赐他罢。”
有酒有菜,比起旁人,已经算额外得了恩宠。薛思不但不高兴,反而闷闷不乐。
薛思勾手招来旁边相熟的老太监,悄声问:“公公,今年只有酒菜、没金银玉器?往年不是莲花金杯就是碧玉冠,莫非舅舅心情欠佳?”他还指望着揩些油。
老太监为他斟了酒,贴住耳朵窃窃私语几句:“薛大郎,今年你的买卖不是独一家喽。宁王那几个儿子你认识不?比你的货更好……”
“宁王十多位儿子,没人爱画画啊!”薛思皱眉,掰手指细数:“李⒗钏米⒗盍铡⒗瞵r……他们帐中的****册子可全都是我的手笔。”
老太监往对面席上瞥了一眼,宁王诸子正在欢饮。他又凑近些,如此这般讲清道明。
李嗣庄今日所献贺礼为山河长卷,波澜壮阔,叹为观止。
可他昨日却已抢先一步,进宫提前奉上了十二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与美人图。要不然,万一那画当着众大臣的面被展开,该多尴尬。他不似薛思,薛思画秘戏的勾当,朝堂上上下下早就心知肚明了。李嗣庄要存几分脸面。
“龙颜大悦啊,昨儿夜里赐下一箱子珠宝。老奴方才听力士说,皇上盛赞山河图美人图,打算叫人拟旨,择日封他济阴王!大郎,你进奉了好几年的画册,都不及李嗣庄得利大,哎呀呀,竟封了个王……”老太监悄悄纳下薛思手中的银条,把李嗣庄的事全都抖干净。
薛思放下杯子,忿忿然问老太监:“什么样的美人图?如此魅惑圣心?”
老太监讪笑两声,拢起手说:“实不相瞒,老奴也去瞧了,甚得女儿妙处。”
“领我瞅瞅那画。”薛思边放金杯,边借口消酒,站起来把老太监拉到楼下。薛思向来自诩长安****第一人,忽然冒出个比他能更讨皇上欢心的,砸他场子砸他饭碗呦!更别提李嗣庄靠这个赚了个济阴王!薛思眼睛都要嫉妒绿了。
总得亲眼见识见识那美人图。薛思催老太监快些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载歌载舞的乐人,七拐八转到了一处落英纷纷的所在。
老太监与留守的宫人交谈几句,挥手喊薛思跟上。走进殿室内,暗香扑鼻,碧绡辟尘帐子薄雾一般,榻上铺着高丽龙须席,玛瑙碟内冰湃果子玲珑剔透。老太监引薛思到书案前,从一堆卷轴中捡出个朱批的,解了缎带徐徐展开。
画上美人果真媚色妖冶。轻纱云罗遮体,纤缕薄透可见肌肤,画工远在薛思之上。
他叹道:“输了输了。不过,此画师混不长久。我家娘子描罗衫亦惯用此法,比他的画强多了……待我学来,明年再战这厮,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太监嘿嘿一笑:“你们战去,谁赢了谁就是秘戏图第一人。老奴老到活不动时,便请他为老奴描摹画像,到宫外领养个螟蛉之子供起香火。”
“免谈,你找他画,我不接丧气活计。”薛思同老太监闲聊着,一寸一寸舒展卷轴。
再往下就能看到画师的名姓了,哪怕是个坊间化名,也会落上款。薛思留意盯住画卷,意欲记清楚他的对手姓甚名谁。
朱膘印色略浅,十分清雅。
春字印文凹白,十分明晰。
春字……薛思眼前一黑,他亲手刻的印,他岂会认不出!怎么可能……怎么回事?!薛思双手抓起美人图,死死瞪着那团红色,这是春娘的桃花冻……
此时再看,只觉得红印似血从纸中往外渗,他刻出的毛糙字划愈发狰狞刺目。
“唉呦,别碰!污了画卷,老奴可担待不起呦。”老太监直跺脚。
薛思身子晃了两晃,一把推开他,抬腿就往外冲。
“是春娘画的……春娘,春娘!”
柳春娘,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你去了兰陵对不对?对不对……
“啪——”
拐角高几被他过猛的冲势撞倒了,上面摆的琉璃鱼缸砰然落地,碎成八片。老太监捶胸追在后头大喊:“薛大郎,你得赔呦。”
绿藻碧水泼洒四溅,红鲤口角开合,拼命拍着尾巴,一跃一跃求生。
柳宅白幡高悬,大风呼啦啦吹散了满天纸钱。
印二十三、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
印五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思撞进柳宅大门,两排僧侣正在灵棚前诵经。
他跌跌碰碰推搡开那些念念有词的和尚们,灵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故显考兰陵柳公玢鹤之灵位。
柳八斛那老头子死了……薛思膝下一软,直直跪在灵前,愣了半刻,不敢相信。仅存的两段记忆,无论如何也没法跟眼前这冷冰冰的灵牌连在一处。上次,在十王宅见到他,他明明精神矍铄、气定神闲。上上次,被他带到在祖父墓前,他明明大有力气挥起拐杖教训自己。
就这么,连个预兆都没有,蓦地一眨眼,就去了那边?
薛思以额触地,地上的石雕砖又冷又硬。绷着腰结结实实三叩拜四磕头,喉间不禁哽咽:“不肖孙薛思给您磕头来了!您一路走好!”
案上供着祭品,香火缭绕,木鱼声声,两旁皆是麻衣重孝。一叠纸钱递到薛思面前,素手白帕。低头哭肿了眼睛的那位,不是柳春娘还能是谁。
“春娘!”薛思张开双臂扑过去,纵有万千苛责疑虑,此时只说得出“节哀”二字。
“春娘,你还在,你在就好。”薛思搂紧她,不停抚着她的后背,大口喘气:“进巷子看到柳家挂着白幡,我还以为……春娘,下次再不准骗我了,你若想回娘家为柳珍阁画画,我陪你一起过来住。”
“以后别跟哥哥撒谎,也别跟李嗣庄打交道。你知道吗我有多害怕……见美人图上印着你的桃花冻,哥心里惊得连路都不会走了,那群天字号禽兽,什么事做不出来!吁,不提它不提它,你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