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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弟!”温雄推开门,领进来七八位乐伎。“你的帖子我都送到了。”
“有劳温兄,坐下一起看?”薛思递给温雄几本书。帖子送到,意味着最近几天谢绝一切探访和打扰,安心养伤。不过,作为补偿,伤好之后他约了九公主以及众多小县主聚宴。
温雄才看过书名便摇头,直称这都开元十五年了你还在看开元六年的手抄本,太无聊了。
薛思狡黠一笑,食指叩书道:“温兄此言差矣。书虽旧,订书的线却是今早新铆上去的。你看,我把这摞旧书拆开,几本混在一起随意插叠,另有乐趣。”
乐伎拨弦吹笛,温雄翻开混订的旧书,果然混得颠三倒四。书皮写着老掉牙的字:“玉簪花”,起头几页是亲王在小花园里戏新婢,接着一截骤然转到了花魁艳压洛阳城,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红帐鸳鸯,中间居然还夹入几页“之乎者也”的五经。
“如何?”薛思趴在枕头上笑问。
“……罗衫白袜扯了满地,那女子莲足倒勾,嘤咛一声。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温雄呼啦啦向后翻:“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心肝儿,奴家昨夜想了你大半宿,耍个比翼双飞?”
太重口了……温雄往嘴里抛了颗酸甜梅子,读得津津有味。
门房送来柳家的书信,春娘进学未归,小厮传至薛思手中。封皮上落着柳八斛的名字。薛思毫不客气地把信皮撕开,抽出薄薄一页纸来。
阅毕,连纸带封塞进枕下,摸着下巴细琢磨。
柳八斛什么也没说,信上只写了几行字,全都是有名的古画。这是何意?
“春娘几时散学?”薛思问阿宽。阿宽摇头称不知,薛思想了想,反正她晚上会回来,便把柳八斛那封让人琢磨不透的信抛到一旁,继续他悠闲的伤员时光,包括撵走了一位据说是来给温府小娘子授鞭技的女镖师。
春娘从巳时跟着崔助教进了国子学,直到未时才瞅准空当向崔助教提问。她牢牢记着此行目的,只想早点问清楚早点离开。春娘恭敬地问:“究竟何为善,何为恶呢?”
“我们今日讲的是《春秋公羊传》,并非孟子人性之善也。你问善恶做什么。”崔助教负手往外走,他临时需要代课,还有别馆课目得赶去,没时间跟这个新学生长篇大论。
春娘紧紧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学生入国子监只为善恶一事,盼您指点。”
崔助教急着赶路,匆匆撇给她一句:“有耐心否?随某去书馆,课后指点你。”
屋门推开,崔助教冷冰冰的眼神掠过几排书桌,书馆内顿时静了下来。贺子南悄悄扯过一叠厚宣,遮住他弟弟书案上胡乱画出来的长脖子乌龟和四腿青蛙。
春娘候在门外,打算多等半个时辰。崔助教指着空位,示意她也进来听讲。春娘习惯性地欠身致谢,胖叔跟在后头小声提醒:“错了,您现在是男装……”
若搁在外面,肯定惹来众人哄笑。可书馆内仍旧静寂如故,波澜不惊。不是不想笑,不敢笑啊。今天来代最后一堂课的崔助教面冷,万一惹了他,被评为末等可就糟糕了。春娘自知尴尬,不觉红了脸,低头走到最后一排。
终于来了……贺子南扭头看着她,飞快写了张小字条“行错礼不要紧”,想伺机抛过去。
“非礼勿视。”贺子北扯扯他哥哥的衣带,摇头晃脑地比划着口型。
崔助教见案上还有未用完的白芨等物,一眼明了,博士留下来的这半堂课在讲拓字。他伸手捻了捻宣纸薄厚,尚可。举起拳头大小的纺绸布包,问道:“拓包可扎好了?”
“扎好了。”学生们一人拿着两个拓包。
“白芨水呢?”崔助教又问。
“泡好了。”他们案上十八般工具配得很齐全。
右边半瓯墨汁,是加入水胶、白矾熬足两刻所制。左边青瓷水丞内,满满一水丞的温水泡白芨。案角放着三寸高的细稯丝刷子、羊毫大排笔、较易吸水的薄宣与厚宣各两沓。
“拓法有二,一曰乌金拓,一曰蝉翼拓。乌金拓色深,蝉翼拓色浅。天花乱坠讲到天黑,你们临到碑前拓不出来也无用。”崔助教边收拾案上诸物,边对学生们说:“今日实地操练。”
实地操练?该不会是去拓碑吧?祖父说碑拓不上墙,尤其是墓碑,损阴德。柳珍阁也从来不收不卖碑石佛头等物。要拓只拓龟甲之类图个稀罕花样,属于老伙计们才做的力气活。这会儿崔助教说要实地拓字,春娘心里一沉,后悔进来听讲。
“喏,同窗,借你用。”贺子北丢给她两个小包子似的白绸拓包。
贺子南随即替她端了白芨水,笑道:“春娘,这是你家老本行呵,想必很精通吧?”
“我、我从未拓过字。”春娘一手拿着一个小白包,不知如何是好。文人拓字临摹,或者拓印石边款,跟柳家做买卖不完全是同一回事,她只晓得拓包里裹的是棉花,至于裹几层、为何非得两个拓包,则全然不知。
“我们也是第一次。”贺子南把瓯碟笔墨装好,臂肘轻轻碰了碰她,说:“快走吧,已经落后其他人了。小心崔助教拿板子教训咱们。”
春娘忙往后退,抬头看到门口绷着脸的崔助教。很显然他对学生一视同仁,绝不会吝惜多赏几下竹板子:“勿耽搁时辰。”
书馆顷刻空无一人。贺子北拉着柳春娘,一起跟崔助教来到拓字的地方。整整一排石刻倒不是老龟驼碑,春娘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些只是历年修缮国子监的记录与题字罢了。
崔助教令他们试着去拓:“先将薄宣纸折好,在白芨水中沾湿。这样有助于让拓纸更好地贴在石面上。沾湿之后再用厚宣吸去多余白芨,展平,覆之。开始吧!”
贺子北跃跃欲试,春娘立在旁边,伸手阻住这个总角小童。她揉了一张厚纸,蘸些清水,细细地将刻石擦遍。风吹雨淋,上面看着干净,终究积了灰尘的。
春娘这个细小入微又讲究的举动,一丝不差落进冷面崔的眼中。他的嘴角动了动,目光难得暖上一回,走到前面振臂呼道:“停!都先擦净石面,再往上覆纸。”
“春娘,你思虑很周到呀。”贺子南拎开一整张浸过白芨水的宣纸。
春娘垂手报以微笑,没给柳珍阁丢人就好。
她本名叫作春娘吗?崔助教踱到他们这块石刻跟前,点点头。
覆上宣纸,拿排笔抹了所有的气泡,再吸去多余的水分,等它慢慢变干。此时,用刷子去捶击纸面,让它在有字的地方完全凹进刻痕内,这样拓出来才黑白分明。
崔助教管这个步骤叫“上纸”。
“取笔、蘸墨、涂在拓包上。”崔助教有条不紊指导他们进行下一步:“涂好之后,用白拓包去拍墨拓包,沾染一丁点墨色,小心扑到纸上,注意别洇掉。此谓之上墨。”
“啪啪啪——”
“扑扑扑——”
一时间,拓包连续不断地拍在石面上,击打声响成一片,有点像妇人在河边捶衣。
春娘握着贺子北扎成的小拓包,感觉拓字跟对镜扑胭脂差不多,若太浓,便洇脏了,非得一点点扑上去,俟它一层层加深变黑,逐渐留出碑上的白色刻字。
才扑打了短短两行字,她的胳膊就开始发酸。力气活啊……涂墨要快,两拓包相拍沾墨要快,拍在纸上还得快!不快的话,墨就变干了。一拓包扑下去只能拍上很小一点黑色,为了拓片色泽匀称,必须不停地上墨。
“累了?”贺子南关切地问。
“嗯。”春娘只想解决善恶的事好向薛思交差,不打算当真进学,拓不拓字无所谓吧……
“你歇着,我来。”贺子南接过她的拓包,舍了自己那片石刻。
贺子北已经满手乌黑了,鼻尖也不幸蹭上一点墨汁。他跑到贺子南身后举起小拓包,不言不语冲着春娘那张白纸劈里啪啦拍下去。
“你们三个,公然代做拓字课业,视某如无物?视学馆规矩如儿戏?”崔助教抓了个现行,冷冷斥道。
印三十一
一个字,罚。
贺子北,年纪太小,属于国子监编外学生,罚不得。贺子南,罚大字五百,戒尺暂免。至于那个叫薛思的女学生……
崔助教指着石面上所覆宣纸,罚她做首思过七绝:“就写在这纸上。”
如果能有三分才学,此女便是他盼了二十四年的完美妻子。崔助教上下打量柳春娘,越看越顺眼。她说得出“活到老,学到老”,可见其坚韧有耐性;她求教“善恶”,可见其心存善恶;她擦净石面,可见其细心认真,精于操持家务。
他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家里一切器皿,全都擦得锃亮。
春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举动,在崔助教眼中,顿时成了天赐良缘:就冲那句活到老学到老,他坚信即使将来崔家遭遇什么不幸的变故,春娘定然可以抚养子孙长大。另外,此女能进国子监,说明其身份也还不错,至少跟公主沾亲带故。只差一条“红袖添香”的才情来锦上添花了。
崔助教虽有期颐,面上依旧冷淡,怀揣着私心罚春娘写首七言绝句。
春娘很为难,喃喃道:“我不会作诗。”
能听进去五经却不会作诗?崔助教只当她找托词,并没有开恩免罚:“写四句,一句七个字,以今日拓字为题。这总不难。”都说字如其人,看看她的字迹是何模样也好。
贺子南在旁边干着急,罚他五百字倒容易的很,无非是枯坐半个时辰慢慢写。罚柳春娘的四句诗,字数虽少,可是看她为难的样子,恐怕真写不出来。
春娘被一群书馆学生围着,又无胖叔撑腰。她腮上越发烧得通红,一不愿在贺子南面前丢柳八斛的人,二不愿在崔助教面前丢薛思的脸,怎么办?
没学过七绝,总摹过七十多首题画诗。春娘暗暗咬了牙,打起十二分精神,默默筛寻昔日看到过的诗句。最差也得仿一个……而仿亦有道:
依瓢画瓢,看见什么画什么,叫原样临摹、高仿。
依瓢画葫芦,添上那剖开的半边儿,齐全了,残画修补。
依瓢画出个蛐蛐笼子或铁拐李药葫芦来,这叫臆造品。臆造画作,最是真伪难辨。
她凝神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主意。糊弄国子监助教,画瓢画葫芦都不顶事,得从宋朝借点稀罕货才对得起柳家的行当。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