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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也没有点烛,陆萱坐在案前的小几上,昏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嗤啦一声,萧隽点燃了烛台上的残烛。那点火光跳跃着,在两人的脸上投下了扭曲的阴影。“阿姐。”萧隽开口唤道,他的声音沙哑滞涩,又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惶惑。他犹豫了半晌,嘴唇几次张合,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把话说出口。
陆萱此时才抬起眼看萧隽,她从小几上站起身来,僵硬了一夜的身体发出喀拉喀拉的呻/吟。她面上带笑,用往日的语气笑道:“回来啦。饿了吧,我去吩咐厨下做饭。”
萧隽紧紧地拉住陆萱的胳膊,那细瘦的胳膊仿佛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在他手里拼命挣扎着。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阿姐,我要上战场了,我进了神武军,下月大军开拔,就要北伐。”
陆萱猛地停止了挣扎,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萧隽:“你说过哪也不去的,你说过就在家陪着阿姐的。”她想起那时少年的笑容,觉得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药师,你骗我……”
萧隽的双颊隐隐抽动着,透出一种难以忍受的酸痛:“阿姐,对不起……”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阿姐……”他哀伤地看着陆萱,“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不去……我不能……”
我不能忍受先祖坟茔被毁的耻辱,我不能忘记父母曾经的期许,我不能放弃家国刻骨的仇恨。我不是骗你,阿姐,我会回来的。我绝不离开你,我说过的,绝不离开你。
千言万语堵在他的胸口,他却无法对面前的女子说出口。
“你骗我……”陆萱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相信了你,我以为我们能像以前那样,但是你骗了我!我那么相信你!我不许!我不许你去!”她疯狂又悲伤地哭道,“萧隽,我不许你去!绝不!”
“为什么?”一阵难耐的沉默后,萧隽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许我去?阿姐,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似乎冷静了下来,那双纯黑的眸子幽深又冰冷。
陆萱愣住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萧隽的话。
“你不希望我来南方,不高兴我和沈叔叔见面,不愿意我参军,一切有关北伐的事,你都不愿意听到。为什么?阿姐,为什么?”他轻柔地问着陆萱,语音平静,神情淡然。
这些疑惑一直积压在萧隽的心底,他从不敢将它们翻出来。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陆萱的反常之处,四年的时间,又怎么会注意不到。但他不敢表露丝毫,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也不愿意去破坏,破坏维系着他和陆萱的那张纸。
但是现在,他问出来。萧隽平静地问出了这些问题,出乎他的意料,他心里似乎什么也没想,没有惶惑,没有悲伤,也没有如释重负。
他看着陆萱,这个他少年时期最亲密的人,这个他怀着复杂心绪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汹涌的感情就要喷薄而出,但是他生生将它们按回了心底。
萧隽笑了笑,他似乎又变回了往日那个寡言而温柔的少年:“阿姐,我不怪你,不管怎样。”似乎是为了强调,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所以,别离开我。我绝不会离开你,你也别离开我,好吗?”
陆萱茫然地张了张嘴,那模样就像离水的鱼,徒劳而可笑。
萧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眷恋而温柔地看了陆萱一眼:“别离开我。”他最后留下这一句话,大步走向了冲破黑夜的旭日里。
陆萱总在想,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萧隽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呢?
她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不,这样说或许不对。他们第一次见面,萧隽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那时他廋极了,个头也小,就像一根可怜兮兮的豆芽菜。她带他回家,洗去身上的泥垢,露出来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丽少年。是的,萧隽甚至可以称得上美丽,他继承了萧家的好相貌,无论是学识、口才、身手,没有一样不让人惊叹。而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没有陆萱,他依然会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
没有陆萱,他会在一段短暂的落魄后恢复他世家子的身份,很快重拾往日的荣光,成为一个比他的父亲还要耀眼的人。因为陆萱,他在陈留的一座无名小院里窝了四年,默默无闻地生活着,放弃自己才华和抱负。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自己对萧隽的人生起到过什么作用吗?陆萱仔细地思索,她觉得完全没有。没有自己,萧隽依然可以活的很好,他甚至会活的更好。他却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他聪明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但他还是选择相信。
那一刻的爆发,陆萱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意图了。是为了完成任务吗?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不愿,不愿萧隽踏上危险的战场,不愿两人平静地生活被打破。如果可以,陆萱宁愿一辈子都不去想什么穿越、系统、任务,她像个可笑的瞎子,选择假装看不到自己不愿看的地方。好像如果去看,去想了,她马上就得离开这里。
萧隽问陆萱:“别离开我,好吗?”陆萱多想回答一句:“好。”但她不能,所以她只有沉默。她无法许下承诺,过去的约定都不可以兑现。
她付出了四年的感情,即使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没有她,也会成为一个美丽少年。但她没有办法,不去关心他,担心他。她怀着愧疚而骄傲的心情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离她离开的时间就越近。他们靠的越紧,分别的那一刻就越痛苦。
她看着他执拗地相信着自己,执拗地要求一个承诺,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三月二十五日,是唐军开拔的前一天。一个多月以来,萧隽都没有回家。在沈朴的引荐下,他很快融入了神武军,并且凭借着自己的勇武赢得军营中大部分人的尊重。萧家人似乎天生就应该待在战场,他们的血液里潜藏着军人的因子。
萧隽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回家看看,他想念着陆萱,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在那场争吵后,他们就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打过一个照面。萧隽有好几次想去见陆萱,他却不知道陆萱愿不愿意见到自己。
萧隽正坐在营帐前发呆,沈朴身边的亲兵跑过来唤道:“三郎,将军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萧隽忙起身去了沈朴的营帐,他本以为沈朴是要叮嘱他战场上的事,没想到沈朴递给了萧隽一个长长的包裹:“你家里托人送来的,拿去吧。”沈朴知道萧隽四年来都跟当初收留他的一个女子在一起,两人以姐弟相称。
萧隽道了谢,拿着包裹往回走。凭着手感,他知道,包裹里的是一杆枪。陆萱送给他的那杆枪早已陈旧不堪,但萧隽一直舍不得丢。这次进入神武军,沈朴花重金请名家为萧隽打造了一杆新枪,又让萧隽将那杆旧枪放在家里,萧隽还是偷偷地将那杆枪带了出来。陆萱为什么又要托人送来一杆枪?
回到营帐,萧隽慢慢拆着包裹,他忍不住紧张的心情,生怕陆萱捎来什么决绝的话。裹得紧紧的麻布被一层一层地解/下,最后一层麻布被揭开,其下果然是一杆长枪。
枪身七尺七寸,暗沉沉的枪尖闪烁着乌金的锋锐光芒,枪杆古朴平实,没有花纹,没有枪缨。就像一只沉默的猛虎,在黑暗中露出锋利的獠牙。在枪颈处,刻着一排小小的篆文,“虎胆断魂枪,萧”。
萧隽颤抖着拿起这杆枪,这件萧家流传近百年的神兵利器,它的最后一任主人,是萧隽战死在长安的父亲。
包裹的底部放着一张纸条,陆萱的字迹简洁韵致:“保重身体,我在家等你。”
天气正好,陆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的小几上晒着太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陆萱抬起头,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正向着自己疾驰而来。她不由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向前望去。
少年越来越近了,他坐在马上,紧握着手里的虎胆断魂枪,朝阳光下的女子露出一个耀眼的笑容:“阿姐,等我回来!”
第27章 乱世争雄七
唐国的北伐最终失败了,战争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结束。洛阳之战后,何军被全歼,其他起兵的将领,在半个月内纷纷投降,或兵败被捕、被杀。鲜卑的悍将们以一种风雷般的速度镇压了这场差点令燕国摇摇欲坠的叛乱。
此次北伐,唐军分东、中、西三路向北方进发,东路、中路在接到朝廷的传讯时都纷纷回撤。西路军行至巴东,竟与镇西将军、宁州都督拓跋宗越的军队狭路相逢。拓跋军共五万兵马,且素来骁勇善战,拓跋宗越的凶名在燕国境内都已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而西路军仅只一万人,领兵的将领李子翰年近七旬,虽为老将,精力却已不济。
这一场遭遇战原本应是一边倒的局面,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出现了惊天逆转,十六岁的萧隽一战成名。他先是带领两千人在燕军周围展开袭扰,利用拓跋宗越的骄横心理诱敌深入,一举歼灭敌军侧翼部分。后又在李子翰的配合下,以中军为饵,将拓跋宗越及其精锐兵马困入唐军的包围,并亲手斩下了拓跋宗越的头颅。拓跋宗越一死,燕军顿时崩溃,轻而易举地被唐军歼灭。
一颗将星冉冉升起,洛阳萧氏,这个过去的名词,在抹去了覆盖其上的血与尘后,重新闪耀在了乱世的风云里。
大军得胜还朝时,扬州城内的百姓几乎倾巢出动。人们挤在街道两侧,纷纷议论着那个令所有人惊诧钦羡的少年。
“看,那就是萧小将军,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洛阳萧氏,名将辈出,萧小将军是萧都督的儿子,对付区区拓跋狗贼本就是手到擒来。我看,北边的那些蛮子们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那是虎胆断魂枪吧?听说萧都督战死时,手里就握着那杆枪。萧小将军又用此枪斩下了拓跋狗贼的头,一报还一报啊。”
“哼,蛮子皇帝这会儿大概急的跳脚了吧。日后萧小将军杀入太极宫,可就报了萧氏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