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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顿时炸了锅似的,纷纷跑到门首去看:“那不是姜廪生家的大丫头梅香么?这是怎么说的?官差拘的怎会是她?”
众目睽睽下官差一行人走过去,梅香都是紧抿着嘴、目望前方地走着,神情里强忍着悲恸,完全不去看周遭人的指指点点与说法。他们一行走过去后,人们还没散去,就又看见意态有点颓唐的谭大夫同样从那边走过来,进店门时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给我烫壶热酒来罢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谭大夫早啊!这是刚出夜诊回来么?也不带上谭承给你跑腿?”
谭大夫挑了挑眼皮,懒说话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给自己灌饱黄汤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见过比那姜家还倒霉的事……罢了、罢了!”
众人一听谭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围拢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但谭大夫再不肯吐一个字,何大给他上酒后他就自斟自饮开,桃三娘从后院出来给他上了点小菜,他也只是多声谢,喝完整满一壶酒,就醺醺地回生药铺去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几乎半个江都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姜家发生的事。原来在前两个月,这正房的娘子李氏得知怀了身孕,李氏家的娘便携大妗子、小姨子带着活鸡活鸭来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饭都拿出来好生招待着。但可巧这时候就发生了蹊跷的事,在亲家来的第三天早上,厨房里的鸡笼子被发现锁头开了,里面的母鸡一下丢了两只,笼子外面地上还有几把散落的鸡毛,看样子像是来了爱叼鸡吃的狐狸或者黄鼠狼;厨子仔细辨认了一下,说那丢的鸡正是李氏娘家人送来的,并且在院子里到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两只鸡的踪影,各人嘀咕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从屋里出来打水,一出门就被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鸡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块,大妗子吓得了不得,顾不上衣服脏,爬起来就嚷嚷开来,把姜家上上下下都叫来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觉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气,便坐在门首地上撒起泼,首当其冲就指着梅香大骂,说她心里妒恨主妇怀了身孕,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吓得跪地连连赌咒发誓,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姜秀才左赔礼、右服罪,给大妗子买一匹上等丝绸做衣裳,才算完事。但这怨由终归还是种下了,此后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谨慎地伺候,也再难得到李氏半张好脸,姜秀才又是不管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关在书房背书写字,所以这家里也没人调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饭时走过院子,一个叫杏红的丫鬟在指使一个小厮从杂物房里搬几箱旧东西送出去,那小厮失手把其中一个箱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值点钱的旧衣和瓷器家什,这些东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尔不见了一两样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顿时生了大气,觉得拿到贼窝了,这杏红和小厮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红平素跟梅香俩人很好,保不准梅香在这其中也有份,于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养娘去叫人把这俩人捆起来,她自己转身去书房找姜秀才,打算这回要大大地发落这帮下人。可谁知那青砖地在先一个时辰曾让人打水洗刷过,天又冷,水就结成冰,李氏走得快,一个不留神摔一大跤,养娘过来扶时,她已经开始作痛得不行,还没回房就发现血顺着裤脚流出来了。姜秀才在那边房里梦到被祖爷爷殴打,醒来又听见娘子小产的消息,自然是惊怒非常,又追问是谁让洗的地,都说是梅香,一顿雷霆迁怒又是加了几层,这边派人找大夫、那边要吊起人来拷打,哪知道后院的老狗突然蹿进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里,谁敢靠近就发疯地乱咬。姜秀才本是个守孝道的人,见狗这样行径,想是家里必定有大祸乱了,而不论怎么看,那祸首也像是梅香,虽说向来梅香都分寸得体,没有一丝错处,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窝藏祸心呢?况且姜秀才膝下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李氏肚里有了喜事,这还没过个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轻易没了,祸由还是梅香看似无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盗一事,最后姜秀才忍痛含悲亲自写下一呈诉状,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门,于是人们才看到后来官差去锁了梅香等人回衙门的一幕。
欢香馆内客人们一下午呷茶嗑着瓜子,说起姜家近来发生的事时,个个好像都是亲眼所见一般,口手划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着迎来送往,添果加水,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时就这么巧的,这时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欢香馆找桃三娘,我认得他是平时常来的富家主顾绸缎庄赵家的下人。那人传话说,他们家主晚上要请几位客人来这儿吃晚饭,让老板娘将临窗的大桌收拾干净,多烧一个炭盆,并准备几样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顺带问他另外几位都是何人,那小厮说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姜廪生姜秀才。这话一出,四下邻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觑一眼,都不做声言语了。
那人走后,旁边就有讪笑的说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来喝酒吃饭?旁人搭腔说,他是出来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准备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几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腻味了么?还有什么好菜?”说完就进后院去忙活了。
据桃三娘说,绸缎庄的赵家大爷,早年曾在极南之地的岭南一带行商,因此有吃山槟榔的嗜好,山槟榔也叫“洗瘴丹”,传说南方潮湿山多瘴疠,人们吃它以疏通脾胃时气。恰好前些日子有个常往来湘楚地方贩竹席的客人送给桃三娘一包制干的槟榔,她自己又不爱吃,今天赵大爷来,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边说着,还倒出一小把山槟榔来给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复压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锅,把白糖和槟榔粉以及一些专配做糖用的白细粉一起煮化调和,最后做出颜色偏深褐的糖块,说这是槟榔糖,让我尝尝,我却觉得那甜之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喜欢。
桃三娘准备的凉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块连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黄酒调稀的香糟里,拿坛子贮存约两三昼夜,这时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颜色红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酱风鸡,也是先上的腊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时就制好晾干的肥鸡,蒸前以甜酱少许均匀涂抹,再在鸡腹内装花椒、葱把蒸熟即可。
正经的热菜套鸭,是有点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鸭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鸭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鸭,鸭身的脊骨去掉,腹内洗净去尽内脏,最后把整只板鸭塞入家鸭肚内,并填以葱头、姜片、少许桂皮、红枣,用棉线将鸭肚重新缝好后入锅整蒸,时间掌控要得宜,肉烂汤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烩鲢鱼头,必须是选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鲢鱼,鱼头去鳞腮后,砍为两爿,入大锅内,水淹鱼头约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黄酒盖过鱼头之上,一把葱结和两块拇指大的拍烂姜块,大火烧开,再换小火焖约一小会儿,就用漏勺把鱼头捞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轻轻把鱼面朝下托起,把鱼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垫上备用;再烧一口炒锅,化脂油至五成热,下葱、姜和笋尖煸香,再将鱼头放入,以黄酒与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汤烧滚,加盐、酱油、少量糖后移换小火再烩至汤汁收浓,撒一点椒末与青蒜叶便可出锅。我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道菜的拆鱼骨法,是最难得的,且要使鱼面不碎,灶膛里火势更要小心,过旺则滚烂了鱼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还用豆腐与蛋白做了假蟹羹,时鲜的冬笋烧火腿,茴香大料与黄豆烹的削碎肉豆,刨丝萝卜扎成的圆子拖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焖的砂锅菜等,那客人来到,几色菜肴或刚下锅或出锅,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赵大爷坐中间首位,他旁边那着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个头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头紧锁,满心烦郁的样子。同行几个人都说些寒暄客气的话,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赵大爷似与他特别熟络,不时向他提起话头,又叫贴身小厮拿出一把琴,让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个人弹琴,大家行酒令取乐。
满桌人吃喝玩了一阵,那姜秀才仍是兴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说辞时,他还是只闷头喝酒,别人追问他了,他便自称想不出辞令,强行夺过别人手里的酒壶连续满斟满饮,赵大爷看不过眼,桃三娘正好端盘上菜来,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声问:“老板娘,你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丝萝卜的砂锅菜,她笑着放下锅子掀开锅盖,拿汤勺舀起里头的萝卜丝团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粗使活计的人又哪能像你们那样舌绽莲花?说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话?这不过是扎丝的蒲草,”又舀起连汤的黑木耳和肉糜:“这就是偶尔遮日的黑云,我们这种小家人,春时忙割菜子,夏时赶种秋苗,拧一把草苫就盖一蓬簇蚕……可说不出道理。”她一边摇头笑,一边为众人碗里都加一勺汤菜。
赵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姜秀才,笑道:“这欢香馆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齿,不过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姜兄可尝尝?”
姜秀才面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边,突然外面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顿时惊得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下脱手掉到地上,碗一倾侧,汤都洒到他衣服上,桃三娘连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过去:“哎,客官当心!”
赵大爷也站起身,指着身边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去倒些暖水来给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厮找不到水盆,还是李二到后院去拿来盛了水送去给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