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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了,听说是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续娶了个媳妇,是个绍兴人,大家都叫她兴儿姐,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说话温声细气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婶娘来找我娘闲聊说道,看着我娘隆起的大肚子问:“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巷子里的周老榆家那兴儿姐也要生了,她老娘还巴巴地从绍兴赶了来,我昨晚正好看见她坐的车子停在那棵大榆树下,把大包小包不断地往下搬,看样子真是带了不少东西来看女儿。”
我娘正在为我爹缝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来两坛子绍兴的老酒吧?煮姜红糖鸡蛋。”
我在一旁看着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说这必定是弟弟没错。
“呵,还有一只公鸡,一只肥鸭子。”婶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鸡肉好保佑生个男娃娃。”
“他们那儿的风俗吧?听说还要拿陶罐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
我在一旁听着新奇:“要拿着鸭罐喊‘阿官’?”
婶娘点头:“是啊,他们讲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听她们闲话了一会儿,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样多雨,日头干干地照着,竟仿佛有一丝秋意模样的清爽,这大中午的,我靠着门槛对着院子坐,不知不觉有点犯困起来,便把头往旁边一靠闭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徐徐的风从小小的弄堂口吹进来,掠过我的鬓角耳边,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很舒适惬意。
家门外的竹枝儿巷口有人拐进来,好像是个女人,因为我听见“笃笃”的木头鞋底子敲在青砖石面的响声,是谁呢?往巷子里走进去了,这附近很少有人爱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干爽晴朗得几乎看不见云彩……我恍惚这么想着,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婶娘还在,和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里洗了洗脸,看见乌龟缩在一丛新长高的韭菜里不动,便把它捉出来:“你要偷吃韭菜啊?”
乌龟没理会我,脑袋也不伸出来。
我觉得无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后出了门跑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在收拾鸭子,整只大肥鸭洗净切成块,然后下锅炸出鸭油,再捞出来,另起热锅,将火腿与笋切片,加黄酒、酱油、盐、冰糖一起,混入鸭肉焖成一大锅,桃三娘一边还问我,家里今天有没有熬鲫鱼汤?但记得不能烧得太油腻。
忽然门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着一块走出去看,是个操着绍兴口音的婆子站在那儿,桃三娘热情地迎过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住那边巷子里周榆家的,真是晦气,家里带来的砂罐儿早上失手砸了,去问那卖店里,却说这货刚卖完的,剩下两个都卖给你们店里了,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老板娘要是不等着急用,就卖一个给我。”
“噢,我当什么事,您老是兴儿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兴儿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红蛋呢!”桃三娘一边笑道一边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里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还算和蔼的模样,背有点弯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刚找出砂罐来,只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和马车轱辘的响,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张脚踏凳立即迎出去,赶车的马夫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扶着下来,婆子看见这样情景,接过罐子,把一些钱往桃三娘手里一边塞一边说:“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礼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转过笑脸去招呼那人,我则在一旁看着那婆子离去,心里却想,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我回到家中,娘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那位婶娘却还没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边的,姓王,我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说,周榆他家兴儿姐的肚子有动静了,方才她正帮她老娘在院子里收拾鸭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却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搀进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头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听说二娘要生了,就从外婆家回来帮忙照顾,别看她人小,可确实懂事,跟她二娘两人相处和睦,不简单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婶娘冷笑一声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二娘能对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婶娘的面容有一种黄黄的倦气,还有不少斑点,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她听到这儿便摇头道:“还好还好,兴儿姐对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鸡给兴儿姐补身子,她还分了汤给香姐呢!”
“就喝汤不给肉吃也叫好?”隔壁婶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这丫头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么冤屈。”
听到这话,王家婶娘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别胡说,吓唬人么?”
隔壁婶娘满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婶娘瞪了她一眼,然后竟起身气哼哼走了。
隔壁婶娘撇撇嘴:“这些人当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终于香姐她娘死了,他们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这些人。”说罢,也站起身跟我娘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烧饭。”
“慢走。”我娘送她们出门去。
回头我不禁疑惑地问我娘:“婶娘说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皱眉头:“小孩子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干什么?”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问了。
我帮娘一起洗菜做饭,等爹回来吃,已经是天擦黑的时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听见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声音:“鸭罐(阿官)来哉—!鸭罐(阿官)来哉—咯!……”
我一边洗着碗筷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又仿佛听见了白天听到过的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笃—笃—”,已经经过了我家门口,朝巷子里走去,但听那声音,却怎么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气无力挪过去似的!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我吓得手里的一只碗差点打掉,我一时间恍惚觉得,那脚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脚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无。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围墙外张望,但巷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下意识朝另一头欢香馆的那边望去,那双高悬的大红色灯笼一如平常在那儿轻轻摇晃,我心里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娘因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里因有两张摇晃的板凳和一个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闲在家,把它们好好补修一下。
我捉着我养的小乌龟在院子里玩,忽然巷子里传出一声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响,接着还是那个一直喊着“鸭罐来哉”的老妇厉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产鬼!”
接着就是一阵用劲敲铁锅的响声,声音顿时惊动了四下的街坊邻里,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听见那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随着锅响声,继续喊:“我个囡啊!你可得挺过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兴儿姐不行了?难产?”
我爹皱眉道:“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去看看吧!”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门走出去的声音,住我们家隔壁的婶娘也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跟我爹说话:“月儿她爹,周老榆家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涂了。”爹搔搔后脑笑道。
这时又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听说话声音是周老榆,我爹打开门喊住他:“周榆,去哪儿?”
周老榆急得跺脚:“找稳婆!这一个不顶事!”说着就跑走了。
巷子里一径传来那婆子忽大忽小、绍兴话腔调的喊声,一会儿骂产鬼都快出去,一会儿又喊阿官快回来,闹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从欢香馆里跑出来,在我们家门口看见我爹就问:“我们老板娘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哎,老榆的媳妇子难产。”我爹摇头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骂鬼呢!”
“噢。”何大听完就不再多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巷子里,略站了站他就转身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周老榆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个稳婆回来,但绍兴婆子的咒骂声却越来越刺耳起来,隔壁的婶娘已经往巷子里跑去了,我爹踌躇了一下,也跟着周老榆后面去看个究竟。
我有点不放心爹,趁娘没注意,便也出了门。
巷子里黑憧憧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榆树壮实地倚在周家的矮墙外面,虬结的树干粗壮,此时兴儿姐的娘正在那儿跪着,面前是一滩打撒了的砂罐,焖熟的鸭子肉和汤水也溅了一地,旁边还有点燃了的香烛,她带着哭腔喊了几句“鸭罐呀(阿官呀)”,然后又站起来跺脚用脏话大骂产鬼,我远远看见,觉得她的样子十分吓人。
有好几个街坊已经走到附近看着她,却不敢说话,新来的稳婆看见她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旁边有人试探地喊她:“兴儿姐她娘……”
但绍兴婆子好像根本没听到,闭着眼,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又突然拖长了腔喊:“鸭罐呀—!”
“这、这……”那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里也断断续续传出产妇的惨呼声,还有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估摸是先前在里面接生的稳婆吧,周老榆赶紧把这一个也拉进屋里。
这时人群里走出王家婶娘,她也在张望着,并和旁边的人说:“哎?没看见香姐,她一个黄花闺女儿家,怎么也要在产房里帮忙不成?”
另一个人道:“嘘!方才老太太说看见鬼了,怕是产鬼呢,兴儿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带了只公鸡来吗?杀公鸡的血都滴到围墙一圈了吧?还怕鬼来?”王家婶娘冷哼着道。
我听不懂这些大人们的牢骚话,只是觉得这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