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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语虽低,却清晰的字字入耳:“你不知道,适才魏夜来与女史屋内密谈,说自己不做违背良心的事。况且她性子我看是极好的,不像争名逐利之徒,此时不肯顺着穆司衣,只怕这事情背后有蹊跷。”
嫣寻思索道:“或许魏掌衣不想自己的手艺再被穆司衣窃取,一时不忿才拼死抵触呢?”
“如你所说,穆司衣平日里极善于偷梁换柱为自己脸上贴金,想必魏夜来充当筏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为何她以前默默顺从,偏偏在染制浅绿鲛纱时誓死不从呢?”
嫣寻沉默片刻道:“娘娘是怀疑鲛纱有问题?”
我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终归回去后便换下来,确保无虞。”
锦心嫣寻神色凝重,忙应了是,簇着我脚步加快朝慕华馆而去……
第二日,棠璃奉我之命去传了魏夜来缝补鲛纱。
来时却是两个人,穆司衣笑的春花灿烂:“宝婕妤娘娘,皇后娘娘说了,以后六宫新进的东西都先由您与珍淑媛挑选。这不,奴婢奉韩昭仪之命为您带来了新进贡的绸缎呢。”
我不防她也跟了来,反倒被将了一军。当下也不好说什么,淡淡道:“有劳穆司衣,看座。”
恰时浣娘也在,见嫣寻取出那件浅绿鲛纱衣裙,惊异道:“这就是鲛纱么?”
我叹息道:“正是呢,这么名贵的绸缎,居然被我不小心刮出了小洞,简直唐突了宝贝。”
浣娘上前牵起衣服细看,越看越赞不绝口道:“鲛纱名贵难纺,动辄撕裂刮花,虽十名女子日日不停赶工,半年也才得一匹。嫔妾看这衣裳缝制及绣花的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缝裁之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我唇角卷起一抹笑意,温和道:“妹妹此番话鞭辟入里,倒可算得上此人的知己了。”
穆司衣见我们闲话,忙忙展开绸缎道:“请宝婕妤娘娘过目!”
我携了浣娘的手,缓缓起身同看新呈的绸缎。有一匹嫩黄色五福连珠喜鹊花纹的尤为显眼,我手指在上面拂过,穆司衣陪笑道:“宝婕妤好眼力,这匹软缎乃是湖湘进贡,布料柔软平滑,绣工线条洒脱纯熟,最难得是颜色搭配鲜亮,与娘娘的娇艳最相匹配!”
我不置可否,与浣娘煦煦说些琐事,一边冷眼看魏夜来。
她坐半在小杌子上,低着头端详着鲛纱,时而双手上下飞舞。虽然两手已经缠上了纱布,却丝毫不影响她动作的灵活轻快。棠璃在旁替她拈线穿针,间或低低闲话两句。魏夜来只抿了嘴浅笑,偶尔回应,一举一动都极为端庄和气。放眼看去,说不上有多么艳丽夺目,亦看不出有怎样的机智聪慧。只在小心谨慎中悠悠透出寻常的安静淡然,五官清秀,动静皆是贞宁之态。
不一时,嫣寻从大安宫回来,笑着福身道:“回宝婕妤娘娘,奴婢适才在大安宫替宝婕妤娘娘请安,太皇太后偏生翻出来一件去年的雀裘来,说是看烟花时沾了火星烫出了几个小孔,因那雀裘难得,扔了又怪可惜的。奴婢一时嘴快,说起尚服局的女官们个个有一双巧手,太皇太后便命奴婢去速速请来。奴婢正说来回了婕妤去一趟尚服局,这可巧了,原来穆司衣在慕华馆呢,奴婢竟不用去请别人了吧?”
穆司衣一愣道:“太皇太后要补雀裘?”
“正是呢,只不知道穆司衣会不会界线?朱槿嬷嬷说那件雀裘是定要界线才成的。”嫣寻依旧满脸笑意,穆司衣顿时喜道:“奴婢不才,界线是会的,虽不说精妙绝伦,也可谬称得心应手了!”
我也笑道:“既然穆司衣会界线,就不必去请你们尚宫了。穆司衣,你可要好好表现,太皇太后要是高兴了,你可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飞黄腾达指日可见!”
穆司衣早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凭她的资历等级历来都只在六宫妃嫔间混迹。宫里有规制,太后的衣着配饰尚且由各局尚宫料理,何况太皇太后?这真是想瞌睡捡了枕头,正是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她也不待大安宫的人来请,忙忙的跟了棠璃一阵风似的拾掇了东西。
临走前,穆司衣似有顾忌的回望了一眼,见魏夜来寡言少语,只顾低眉顺眼的缝制鲛纱,我又与浣娘交谈甚欢,微微犹豫,到底没抗住飞黄腾达的幻想与诱惑,转身去了。
第四十章 堪叹时乖玉不光
待穆司衣去的远了,我展起那匹黄色湘绣绸缎,不经意问道:“依我看这绣花也并无出奇之处,为何湖湘总督还巴巴的当做好东西进贡了来?”
浣娘笑着摇头道:“嫔妾也只是听说湘绣昂贵难得,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稀有法?”
一时室内寂寂无声,魏夜来埋着头缝补着鲛纱,手上未停,清冽的嗓音却缓缓响起:“湘绣图样要求精细,每每先由绣娘勾勒于蜡纸之上,又用一根细如发丝的小针按照绣稿刺出匀称的小孔,每一处刺成之后,再将已经裁好的真丝缎面放于蜡纸底部,这才在缎子上临拓出绣样来。”
浣娘轻叹:“皇天菩萨,居然要这么费事!”
魏夜来笑道:“周御女不知道,费事的还在后头呢。”
我仔细看她,见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拈着针,小心的描了几针,又娓娓道来:“但凡用作湘绣的丝线都先浸在荚仁液里,待煮沸蒸发后,再裹以竹纸反复拭擦。”
因棠璃陪穆司衣去了大安宫,便由锦心为魏夜来充当下手,此时听魏夜来说得如此繁杂,不禁奇道:“这是为何?”
魏夜来浅浅一笑道:“唯有用竹纸拭擦之后,才能使丝线光洁平整,不易起毛。另有绣织花线,每根线须经染色,使之显出深浅变化,绣成之后自然凸显深浅不一的晕染色泽来。”
浣娘抽出那匹绸缎道:“既如此说,这喜鹊便是湘绣的极品了?”
魏夜来只放眼一看,便回到:“这喜鹊绣样擘丝极为精细,细若毫发,湖湘俗称这种绣品为‘羊毛细绣’,确实精美绝伦。”
我暗自赞叹她手、眼、口三者都精于技艺,不过一瞥便能说出这些绸缎与绣工的来历特点,手上的活计又一时不停,当真是超群之辈。
“俗话说,湘绣是‘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我往日总是不得其解,今日听闻魏掌衣一番话,才真个是茅塞顿开了。”我含笑夸赞道。
魏夜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起身屈膝道:“奴婢不过是对针织略懂而已,岂敢在婕妤面前班门弄斧?”
我伸手扶了她起来,和颜悦色道:“魏掌衣何须如此见外,我也是真心赞你手工卓绝,并不是假心假意的试探你。”
她也是聪明人,见我放了话出来,只垂着头不答。我趁热打铁道:“魏掌衣为本婕妤做成的这件鲛纱衣裳,凉爽轻柔,本婕妤很是喜欢,待你缝补好了这个小洞,本婕妤自当日日穿着。”
魏夜来忽的仰起头,眼睛里迸出一点光亮,她正色道:“奴婢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笑着抿了几口安神汤,鲜亮的蔻丹在指甲上莹莹闪烁:“魏掌衣有什么便直说吧,本婕妤也不是那起小肚鸡肠之人。”
魏夜来却又有几分踌躇,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娘娘已有身孕,若只是贪凉喜穿鲛纱之物,凉则凉矣,未免失于轻薄,不若纯棉布料吸汗妥帖。况且鲛纱不耐绣花,针脚稀薄,袖裾固然显得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奴婢斗胆,请娘娘以后便将这鲛纱收起,改穿薄棉衣裳。若娘娘仍是嫌热,便穿着素纭绉纱也是好的。”
果然,她终是不希望我穿那件鲛纱衣裳的。
我听她说完,微笑道:“魏掌衣好意本婕妤心领了,只是这鲛纱乃是皇上特意为嫔妾所赐,若是我搁置不穿,反倒显得我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呢。”
魏夜来听我如是说,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但稍纵即逝,也不吱声,又告了罪坐下继续修补起来。我见她再不说话,也由得她去。大概像她这样宁和的女子,也总在不经意间一点一滴释放出倔强的气质,有锋芒而不尖利,有弧度而不呆腻。
恰逢李顺带了个小内监在殿外跟嫣寻回话,我听见了,便朗声问何事,李顺恭敬回道:“小成子家境不好,一家人擎等着他的月俸度日,近来他爹又病的重了,家里捎话说就在这一两天。想请娘娘开恩,容他回家服侍他爹终老。”
那小成子呆立一旁,双眼红肿,想是哭过了。
我沉吟道:“先不忙。”
小成子顿时灰青了一张脸,李顺陪笑道:“是,原本也没有内监随意出宫返家的规矩,奴才这就带他下去。”
我摆手道:“本婕妤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凝神听我怎么说,我缓缓对小成子道:“这会子也过了午时,你上哪里去请腰牌出宫?我因想着,你既家境不好,未必能请得动好大夫,或许老人家命不该绝,换了医馆还有得救。李太医是西京人氏,晚上下了值必是要家去的。横竖不急在这一时,你和李顺先到太医监去请他,就说本婕妤说的,让他今晚替你爹爹诊治看看。明日一早你请了腰牌,再回去尽孝心不迟。”
小成子早腾的跪下涕泪横流,叩头谢恩不绝,嗵嗵声直传至内殿。
浣娘笑意里掺了几分敬佩,温声道:“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对下人都那么慈悲体贴。”
我笑得那样宁静,微微叹息着抚上肚子道:“他虽然平日里没服侍过我,毕竟也是慕华馆的人。可怜天下儿女心,我只期盼着我的孩子以后也能这样对我,我便日日茹素,勤念阿弥陀佛,也值得了。”
说着,我见魏夜来愣愣坐着并无动作,想是补好了衣服,便探身过去拿起放在脚踏上的鲛纱细看,只见破洞处已然绣上了一朵广玉兰,若不凑近细看果然看不出破绽来。
“魏掌衣果然好手艺,双手伤成这样还能够飞梭引线,不过片刻,你居然已经补好了!”说罢我便作势要披上,魏夜来眼疾手快,一把将鲛纱衣裳抢了过去,紧紧揉在胸口。我们皆不防她有此动作,锦心已挡在我面前,我惊愕道:“魏掌衣,你这是为何?”
魏夜来紧闭双目,似在天人交战拼死挣扎,终于吐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