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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繇心内思量半晌无言,一旁的大理正司马芝先开了口:“启禀大人,此案所涉乃尚书高官,况有讪谤之语,关乎国之体面,恳请将堂下之人尽数逐去,闭门审问。”司马芝也是河内司马氏,与司马懿兄弟是族亲,去年刚调任大理寺,但他为官清正颇得钟繇器重。此言一出大理监、大理平也随之点头附和。
“甚好,正合我意。”钟繇立刻摆了摆手;众兵丁手执棍棒皮鞭一拥而上,将堂下旁听者尽数往外轰——此处是讲王法的地方,不管何等身份都得遵命,颇有几位相厚的同僚,也只能无奈而去。
众人逐走,大门一关,钟繇稳当不少,又低头详详细细看了一遍案卷——其实这案子再简单不过,这句牢骚话毛玠肯定说了,但除此之外丁仪还向曹操进了什么谗言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关键在于若毛玠认罪是何结局,会不会像崔琰一样丢了性命?论公而言,毛玠是中台重臣,又是曹营元老,仅因几句怨言获罪实在有失公道;若论私的,钟繇虽与毛玠无甚深交,但毕竟二十年同僚,毛玠何等忠直他很清楚,若不援手情何以堪?好在这次与崔琰之事不同,丁仪只是耳闻上告,并无书信之类的佐证,这便有周旋的余地。钟繇既要想方设法帮毛玠开脱,又不能忤逆曹操之意,自然百般思虑慎之再慎……
“钟公!”丁仪突然打破了沉默,“升堂许久为何还不开审?大王等候回复,可不能耽误啊。”
“哦,”钟繇不敢再拖延,传令衙役,“带人犯!”
丁仪知他有心偏袒,眯着眼睛微笑道:“钟伯父,我父在世时常说您老人家是个公正无私的清官好官。小侄这还是第一次观您审案,若您身有不适可别硬撑,我可向大王禀奏另换他人。”
钟繇瞥他一眼,心中暗骂——醉死鬼丁冲,在天有灵睁眼瞧瞧,看你养的好儿子!
少时间锁链叮当,只见毛玠身戴枷锁被四个士兵押着,踉踉跄跄来到堂上。不见毛玠,钟繇倒还按捺得住,一见毛玠,顿时五内俱焚——昨日国之忠良,今朝阶下囚徒。毛孝先早逾六旬,满头银发蓬乱如草,脸上又是皱纹又是污垢,一双死鱼眼呆滞无神似是心灰意冷,手脚之上皆有桎梏,躬身驼背一瘸一拐,叫人好不凄然!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钟繇强忍激动咕哝一声:“卸去枷锁……”
“谢大人。”毛玠嘶哑着嗓子说了一声;有兵士为他解去枷锁,随即按他跪地。
钟繇真不知这案该怎么办,但催命鬼就一旁坐着,硬着头皮也得问:“犯官毛玠你可知罪?”
毛玠跪直身子,提了口气道:“在下不知何罪。”
满堂之人心里都翻两翻——好硬的毛孝先,来个死不认账!
钟繇又喜又忧,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回旋余地,忧的是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他既不忍着力逼审把案坐实,又不能发无罪之论,无奈之下转而陈述案情:“毛玠,有人检举你数日前擅发议论,有毁谤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记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说有就是认罪,说没有后面若坐实是罪上加罪,干脆含含糊糊。
钟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儿,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类言语?”
“不清楚。”
“你是否与那些获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获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了解。”毛玠一问三不知。
这三问下来,钟繇心里有底了——看来毛玠脑子还挺清楚。其实这会儿已无话可问,咬死不招就该动刑,可钟繇哪能对毛玠下手?摆出一副恫吓之态:“你身为中台要臣,岂会不知这等言论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辩!”说罢捋捋胡须,慢慢解释道,“自古圣帝明王,处置罪人连坐妻子,古已有之。《尚书》有云‘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1'大理三官暗暗吃惊——审案竟审出《尚书》来了!钟公意欲何为?
钟繇确实有点儿口不择言,干脆以错就错,接着论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于隶,女子入于舂。汉律,罪人妻子没为奴婢,皆黥面。汉法所行黥墨之刑,存于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虽历百世,犹有黥面供官者。何也?”他自问自答,“一以宽良民之命,二以宥并罪之辜……”这已经不是问案了,倒似畅谈他对律法的心得。
司马芝坐于东边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边还坐着对头呢!于是装作咽喉不适,轻轻咳嗽一声。
钟繇听闻咳声硬把话往回拉:“既然连坐黥面不负于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双唇一动未及开口,钟繇一拍公案又接着侃侃而谈:“若考《洪范》五行之说,政苛则天寒,所以致阴霖;政宽则炎热,所以致干旱。你讪谤之言根本不合经义,若大王之法苛急,应当阴雨洪涝,何以反而天旱?”这番话出口,丁仪不禁眉头紧锁——他预料到钟繇可能袒护,因而自请监审,但这一套乱七八糟的推论使他迷惑不已。钟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讪谤的经义依据,究竟意欲何为?不但丁仪,连凉茂、孔桂也听迷糊了。
钟繇抛出这套经义之理,接着越扯越远:“成汤、周宣皆为圣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干旱。今战乱以来干旱之灾断断续续三十余载,你却一概归咎于黥面之刑,你这样说对吗?昔卫人伐邢,师兴而雨,并无罪过何以应天?”这两问实在与案情毫没关系,这不像是审讯,简直是考经义。
大理三官和凉茂等人今日真大开眼界——恐怕盘古开天以来从没有这么问案的。审案都是上面问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颠倒,钟繇在上面长篇大论,犯人在底下听得两眼发直。问得都是经义之学,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无话可说只能听着,钟繇自有主意,话风陡转越说越快:“你讪谤之言今已流入民间,大王闻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语,当时你看到黥面罪人时身边有谁?你对谁说的这话?那人又回答了些什么?哪月哪天?在何地方?”这一连串问题如暴风骤雨毫不间断,根本不给毛玠答辩的机会,一口气问罢,钟繇死劲一拍惊堂木,“你听好啦!状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从实招来。”说这两句话时,他死死盯着毛玠的眼睛。
别人不明白,司马芝见此情景立时了然,瞧丁仪满脸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钟公好厉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题。
大堂又已恢复宁静,毛玠低头沉思——钟元常究竟什么意思?他问我那日有谁、说了什么,却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对,直接把状告之人攀扯进来?是了,我身在狱中不知告状者是谁,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谗言,我若认罪,无形中就连那些不实之言也一并认下了;我若不认,把那日在场之人都招出来作证,只恐牵连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钟元常暗示我把告状者攀扯进来,反扣他个诬告之罪,便有机会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擞,声色俱厉:“臣闻萧望之缢死,皆因石显构陷;贾谊放外,乃因周勃、灌婴谗害;白起因范雎之言赐剑自尽;晁错因袁盎之谋腰斩于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谗丧命于吴。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终……”提到这些毛玠甚是凄苦,效忠曹操二十余载反遭刑狱岂能不悲?他老泪在眼眶里打转,把牙一咬接着道,“臣执简幕府,职在机枢,又典选官。属臣以私者,无势不绝,语臣以冤者,无细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构陷,欲以诬枉之言加害于我,恳请大人将状告之人提至堂上,我与他当面对质,若我果有讪谤之心,情愿就戮。若无此言么……”他猛然提高沙哑的嗓门,“也不能放过此诬告之徒!”
钟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恰到好处,不枉我一番苦心!
丁仪甚是心惊——实事求是讲,毛玠确实说了句“使天不雨者,盖此也”,绝对是牢骚之言,但也仅此而已;可他对曹操讲的却远不止这些,大有夸张诋毁。若两相对质,双方都空口无凭,状告就演变成互相攻劾了。毛玠的声望权柄都比他大,他害死崔琰又不得人心,若闹得不可开交,保不准有人跳出来帮毛玠作伪证,那这官司非但治不了人家,反倒把自己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钟繇冷森森道:“具结画押!对质之事非本官能做主,需禀明大王再作定夺。”说罢又一拍惊堂木,“人犯带回,退堂!”竟这么糊里糊涂对付下来,大理三官都松了口气。
钟繇收起铁面,笑眯眯对西首三人道:“老夫已尽力,对质之事还请三位禀明大王。毕竟检举之人连我都不清楚,如若草草治罪实在难以服众啊!”
“言之有理。”凉茂也不垂头丧气了,连声附和,“还是当面对质问明白才好。”
丁仪听他俩一唱一和甚是厌恶,取过书吏记下的笔录细细观看。他隐约感觉钟繇诱供,但看了半天却也挑不出毛病,暗叫怪哉。凉茂却一拍他肩头:“丁西曹,大王还等咱回复呢,还不快走?”
“唉!”丁仪不情不愿把供词扔开。
钟繇还故意气他,手捻须髯道:“贤侄,老夫这堂问得如何?”
丁仪鼻子都气歪了,拱拱手:“佩服佩服!”
钟繇回转后宅也不禁一头冷汗——这一案问得实在险,审案的比犯案的还累!眼下这关算勉强过了,接下来怎么办?曹操能让丁仪与毛玠当堂对质吗?丁仪会不会告自己一状?他又把供词从头到尾看一边,确信挑不出毛病才松口气;斜倚书案,正思量对策,府里一个心腹老仆进来禀报:“大人,五官将差侍官朱铄求见。”
“哦?”钟繇料定是为毛玠之事,“不见!”
老仆却道:“朱先生说了,大人不见也不强求,但有件东西一定请您过目。”说着转身从廊下抱进一个粗布包裹,“朱先生还说,他在后门等候,请您看完后务必赏他句话。”这老仆很知趣,说完便退至门外,低头等着。
钟繇打开包裹,见是一只青铜的五熟釜鼎'2',